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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夕阳点着了云彩,加上北京的天空难得这样湛蓝,好似清澈的水里滴进了橘红色颜料,引得许多人纷纷掏出手机拍照;艾泽被周围驻足的人们打扰得有些不耐烦,便准备收起画板回宿舍去。
众人迟钝地察觉到这份大自然的馈赠时,艾泽早已将晚霞在画纸上勾勒得恰如其分,对美的觉察力,让他有资格先于喧闹的人们离去。
虽说每次完成一幅作品他都会心情通畅,好似母鸡下完蛋一样自豪,可是这次他却并不轻松;昨天和母亲的通话,就像夕阳侵蚀云彩一样不断浸染他的思想,他今天才清晰地意识到,原来母亲默默付出了这么久,以至于他第一次画得这样不安心,每添一笔都好似增加了母亲的一道皱纹一条白发;本来,他还想继续画下去,但是,昨天的通话,让他不得不考虑现实的压力。毕业以后去干什么呢?看来工作是最好的选择。
也许艺术这条路,不是穷人可以走的。他已经隐约做好了步入社会的准备。
他依着周围同学的经验,想着去做简历,去弄些证书,可是想着想着,他便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自己第一次画画的经历。
那是小学的一堂美术课,当其他孩子用线条吃力地描绘出些最后都看不出模样的东西时,他却可以让一只蝴蝶翻飞于花丛。兼任数学老师的美术老师从孩子们叽喳议论中察觉到了这个小孩的与众不同,放学后专门把艾泽和他母亲拉到办公室,指着那栩栩如生的蝴蝶对他母亲说:
“你家小孩,以后可得干这个呀!”
想起听到这话时,母亲和他瞪大眼睛的样子,艾泽不由得泛起微笑;不过,就是这么一句有些好笑的话,让他从此走上了截然不同的路;同龄人在县一中学着当混蛋时,他在市中的美术班里画到手指抽筋;小学同学为分数线够不到三本线发愁时,他凭借自己的天赋、厚过别人三倍的废纸和母亲从未断供过的上等颜料,考进了中央美术学院——他们县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
这个第一,他用画画得来的第一,让母亲高兴得哭了半夜,那时他坚定地觉得自己会画下去。
画画的确带给了他很多现实的奖励,就在前几天他也因为画画流过泪,不过不是母亲那种略显浑浊的泪,而是画画之后纯粹的幸福之泪。
那是他画一个清洁工画到一半时,以往他会继续观察对象的线条、颜色,可是这一次,他不由自主地去观察那位工人的神态举止,他的一举一动中,有些好像不重要了,有些又好似从他的灵魂中透露出来;他屏住呼吸,一点细节都不想漏去;得益于他扎实的技巧,他很快完成了这幅画。等到他仔细看这幅画时,他发现,画中的人好像有了自己的生命,他的喜悲是那么的客观,他好像在通过颜色和线条表达自己……啊,他突然明白,原来美是这样确切地存在着;画家的作用,就是负责让这种存在得以表达。那一刻,他激动得泪流满面,一直以来他盲目地画了那么久,现在,看看自己为这世界寻得了多么了不起的东西,原来画画的奖励这样独一无二。
可是,就在他才开始具备画画的一些信仰时,他却不得不去考虑钱了,毕竟,母亲已经无条件地支持他画了十几年。
可画画将带给他多少幸福啊!想到这里,他有了自己的打算。
不,他不会放弃继续画画的;他不会再继续消耗母亲,他会帮母亲减轻压力,他会去工作,但他不会像其他同学一样,为了赚钱而牺牲掉画画的自由;他会找一份首先能保证自己画画的工作;钱从来都不重要,他要画,他得画,他必须画。
(二)
闷热的大棚中铺展着一垄垄土豆,女人们将合格的捡入筐中,一个个脑袋此起彼伏像是波浪向前。吴依艰难地弯下腰捡起地上的土豆,腰部激烈的疼痛再次袭来,她发觉,自己身体上无缘由的刺痛日渐频繁起来;也是,就算是那个年代的识字人,可自从丈夫离世后,她就再也没法在医院工作,只能去干些体力活,没想到这一干就是二十几年;二十几年来她就凭借这一身女人的骨头,从来没让儿子的画料断供过;可是这份自豪想必持续不了多久了,这几年的开销,已经到了她劳作的极限,要是儿子继续画下去,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支撑。
她抬起头,看见消毒室里那个配营养液的姑娘,和儿子相仿的年纪,但是已经开始工作赚钱了,穿着厚厚的防菌服,捂得满头大汗,鼓捣那些瓶瓶罐罐,谈不上多体面,但已经开始赚钱了。
不过想到儿子,她终于能直起腰长舒一口气;儿子今年就大学毕业,马上就可以工作了,她觉得,日子总算盼出头了,儿子一定会是大城市里的体面人;等到儿子成家立业、生儿育女……她抹了下额头的汗珠,身体轻松了不少,“到那个时候,只要他过上踏实日子,就算我死了也值了……”
哎,要是她可以继续在医院工作,要是他爸爸还在,那他们现在应该也是幸福的一家人,可是命运弄人啊;吴依有时也会想,可能在她爱上艾尚真的那一刻起,她已经有了今天的命运。
往日的回忆,就像她身后的土豆垄,延展开来。
艾尚真和吴依在县医院相识,她是医院的护士,他是从部队分配下来的医生;也许是因为军人大都正直,从艾尚真来医院的第一天起,吴依就觉得这个男人与众不同;后来,她发现这位大夫从来不收礼,从不为了回扣乱开药单,从不随便安排没必要的手术,她便越发觉得这个男人可爱。
暗生的情愫升华为爱的那天,是院长当着众人的面,批评艾尚真影响医院营收的那天;周围的许多同事,因为他不配合签手术单而损失过不少可有可无的收入,所以没一个人帮他说话,他却好,就算这样的处境也据理力争,“医生怎么可以不把患者当人呢?”,“你们怎么对得起自己的手术刀!……”那天会后,好多人因此与他结下不快来;唯独一旁看着的吴依,因他那孤独的正直生发出崇拜、同情以及母性的保护欲来;看到会后他那失落的样子,她彻底爱上了他,在心中暗暗立誓:
“我一定要嫁给他。”
后来一切都很顺利,她们相知,相爱,步入婚姻。
嫁给艾尚真后,她的确很幸福;纵使丈夫因不在没必要的手术书上签字而被同事排挤、因不随便给患者安排手术而被撤了诊室、因投诉医院采购过期设备无果而被通报,她也从来没有后悔过。那时的她还尚留有少女的浪漫:“如果他不那么做,我反而不会爱他。”
直到那一天的到来。
几个月以前,她们便被一些患者找上们来辱骂过,那时她和他都没有在意,只是觉得,这些患者因“花了钱却没查出病”的理由骂他实在是可笑;只要他想,不仅可以给他们安排上许多病来,甚至可以给他们安排些手术捞到不少好处,只是,他不愿意那么做;他以医生信仰拒签了一个又一个字,到头他们却反而骂他没有医德,实在是可笑。
依靠女人的直觉和怀孕所赋予的机敏,她已经为丈夫担心了,不过当丈夫在她怀里像个受委屈的孩子般哭泣时,她仍旧扶起丈夫痛苦的头颅,坚定地对他说:“我永远支持你!”
第二天,医院开给张强的手术单要签字时,艾尚真依靠自己的医学知识和妻子给予的力量,果断地拒绝了:
“就算张强名声再不好,我也得把他当人不能把他当钱。我必须对得起我的手术刀。”
但是张强,这个县城里黑白通吃的强人,显然不会相信一个众人唾骂的医生,他觉得,自己到了必须做手术的要紧时刻,却冒出一个敢蹦上自己脸的杂碎来。也许是艾尚真那个时候的名声实在是臭,也许是张强平时没什么机会做好事,这位强人脑袋一转,暗自嘀咕道:
“嘿,这年头,想收礼的连命都不要了!敢碍老子的命,老子就要了你的命,他妈的,又不是只有你姓艾的一个医生。”
张强一边因自己有为民除害的觉悟而得意,一边为艾尚真下班的路上安排了场小小的车祸。
吴依怀着身孕,眼睁睁地看着丈夫被抬进医院;昔日刚强的丈夫无力地躺在急症室的病床上;他的生命,在被推来推去的过程中一点点流逝,直到他离开。吴依什么都做不了,整整一个月她痛苦得泪都流不出来,他的离开对于这座县城显得那么理所当然,甚至有患者毫不避讳地当着她的面嘀咕:
“恶有恶报……”
那场车祸,将她的家庭击得粉碎,连同她的信仰一起。从此,儿子成了她唯一能爱的了。
一颗泪珠滴到脚下的一粒土豆上,吴依弯下腰,赶紧将它拾起,而后是两颗,三颗……
奔流的眼泪阻断了思绪,吴依再一次埋身于延展向前的土豆垄当中,那个引起她沉思的姑娘,也早被模糊在泪眼里。
(三)
一颗,两颗,三颗……汗水仿佛一个个在王是额头上玩闹的精灵,有几颗调皮的已经溜到上眼皮试探了;隔着厚厚的防菌服,王是没法擦拭它们,只能用力地眨巴眼,好让这些捣蛋鬼快些越过她的眼睛。
王是个子不高,长相在二十五岁的姑娘里并不突出,但是却有一种独特的气质;她身材圆润但轮廓分明,瘦削的双肩饱满的乳房,起伏恰如其分的腰胯,像刚褪去少女外皮没多久;她最独特的还属她的脸,眉眼清晰鼻梁细挺,没有女人们费尽心思弄白的皮肤,也没有娇俏的脸蛋,反而是结实的黄棕色皮肤、开阔秀气的下颌线,每每看到她,都令人好似漫步于金黄麦田,清风携着成熟小麦的芳香扑面而来,甚至她脸上隐约的雀斑,也好像麦田里起哄的麻雀,为这安裕的棕黄添些活泼的点缀。
不幸的是,这张本该骄傲仰起的脸上赫然长着一片胎记,由上眼皮直到脸颊;她虽时常努力地低着头,却仍旧难掩其突兀,好似一条险恶的峡谷,将她那片浪漫麦田,与人们力所能及的平原生生隔绝;也许由于小县城里的偏见随处可遇,在她本该青春洋溢的年龄里,她从未自信地仰起过头;这的确可以避免许多无缘由的嘲笑,但却同样会错失爱神的举荐;好在她已经从人们经年累月的指指点点中,学会了如何让自己敏感的心安然无恙:否定自己,扼杀幻想;只要不去奢望美好,便不会痛苦。
但这个世界哪有不渴望美好的人呢?纵使她努力否定自己以避免痛苦,她也有着所有人都会有的喜怒哀乐;工友们的俏皮话,别人会笑她也会笑,她比别人笑得都开心;厂里新来一个后生,别人会看她也会看,她比别人更好奇;有人偷了厂里的山药籽,她比别人都气愤……
她不仅不比别人少反而比别人多,她比谁都渴望与人的亲近,这种渴望,在艾泽入职到她们厂里时愈发强烈。
她早就留意到,这个男生的气质与众不同,干净的皮肤硬朗的脸庞,在一众黝黑驼背的人们中间无比出众;最漂亮的是他的眼睛,又亮又黑,简直像天上的星星一样清澈;好几次,她偷偷抬起头,从自己严实的刘海后面端详他时,自己的心脏都会狂跳;要是察觉到他要留意到自己了,她会赶紧把自己的头低下去。她害怕艾泽看到自己的脸,自己脸上的东西。
她与他保持着严格的距离,但是从来不漏过他的一点信息,听人家说,他是吴依的儿子,而且是美术学院的高材生。啊,她想,这样的人,居然能出现在自己身边。
连续好几个星期,她的头脑已经被这个神秘的男生占据,她总是不由自主想起他,却又不得不用理智让自己绝望;她明明那么渴望认识他、了解他,可是,越是渴望,越是不敢接近他——她不敢想象他看到自己后会作何摸样。她感到,自己有时像是一个溺水的人想拼命探头呼吸,有时又像是个安然无恙的人,得把水里冒出来的东西拼命按下去;绝望和渴望简直在撕扯她,这种窒息般的感觉让她无比痛苦,多么折磨人啊。
那是一天下班后,她与往日一样回到县城边上母亲的屋子里,拿了筐子去田里挖些喂猪的野菜;太阳下山时,她已经挖了满满一筐,准备去不冻河把菜洗干净;正当她哼着曲子,穿过漫山的麦田走向那不冻河时,她发现河边有一个熟悉的背影。
“他怎么在这里?”
她正纠结要不要被他发现时,注意力被他的画板吸引了过去,“他在画画”,“他多么专注啊”;她不舍得就这样悄悄离开,好像抓住了两个人独处的机会一样,但是又不敢过去,索性就站在远处悄悄地看着他。
突然,艾泽扭过头来,冲她招了招手。
“哇!他看到我了!”她有些欣喜,但她马上意识到一个问题:
“啊!可是,我该怎么走掉呢?他已经发现我了。”
“哎呀,他朝我走过来了。”
她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能把头深埋,仿佛任由世界发落。
艾泽走到她面前,热情地和她打招呼,她却不敢抬起头来,耳朵发烫,脸已红到耳根;心跳从未这般响,时间从未这样慢。
“你在这里做什么呢?”艾泽问她。
“我,挖野菜。”她依然没抬起头,随时准备逃走。
“那你可真幸运啊!”
她被这没头脑的话吊足了胃口,不由得抬起头来,问他:
“为什么啊?”
“因为你在这么美的地方挖野菜呀。”
她忍不住嘿嘿地笑了,而后,她发现,那双清澈的眼睛就那样看着她,里面什么都没有,没有惊异没有鄙视,没有嫌弃没有嘲笑,就那么干净地看着她,面带微笑。
“你,在画画?”她鼓起勇气问道。
“已经画完了,要不要过去给点建议?”
她被这话逗得开心地笑了,跟着他来到画板前。
后来每天下班,她都兴致勃勃地提起菜筐飞奔向不冻河,许多时候都有幸碰到他在画画;等到他画完时,他都会问她意见,她往往会自在地向他表达感受,他则认真地听着自己唯一观众的点评;最后,他通常会忘情地讲述自己的构思、思想之类的东西,她听不懂多少,可是这并不影响两人的相处,单是在他面前自在地仰起头、自在地表达,便足够幸福了;在他面前,她不是那个连自己都讨厌的人。要是不幸没有碰上他,她会在河边徘徊好久,仿佛错失了多么珍贵的一天。
她喜欢上了艾泽。
(四)
回县城以后,艾泽在母亲所在的土豆公司上班已经三个月了;这三个月,起初母亲不是很理解,不相信自己的儿子在北京会找不到工作,但是没多少时日,吴依就接受了儿子要留在县城的事实,心里暗自慨叹:
“时代不一样了,我们那个时候的大学生包分配。”
“有钱赚总比没钱赚好,他也不用干苦力。”她通常会补充道,仿佛是在安慰自己。
可是对于艾泽一个人单独租房子住,吴依始终不理解。
“明明在一个县非要自己住,浪费钱不说,我没法照顾你。”
艾泽自然有他的想法,住在一起确实方便和母亲相互照应,但是自己首先得做到独立,他必须独自做饭洗衣服,独立生活,一个人面对各种事情、解决种种问题,他得证明自己已经是个成年人了,他认为这是一个男人必须经历的过程。
显然吴依不会像他这样思考问题,在吴依看来,独立或者不独立,从来不是这么看的而且也没那么重要;她觉得,生活,不是要按照自己的想法活而是要按照世界的要求去活。
其实两个人都是出于对对方的爱,艾泽迫不及待地想为母亲减轻负担,吴依则想毫无保留地给予她能给的一切。可艾泽的坚持让吴依没什么办法,只能暂且同意,弄得她无奈感慨道:
“和他爸一样拗。”
就算两个人不住在一起,吴依也能关注到儿子的方方面面,也许这是所有母亲与生俱来的能力;这个世界最好的侦探,也比不过一位真正关心子女的母亲;王是和儿子互生情愫的秘密,在一个落日如油画般美丽的傍晚,被她发现了。
那天下班后,吴依想去儿子的出租屋里面看看,顺便瞧瞧他的独立计划进行得怎么样了。
一进门,她就注意到儿子比平日里要开心,她起初以为是自己的到来所致,但很快就否定了这种猜测,因为艾泽的注意力很显然不在自己身上;而后她马上开始不动声色地观察他身边的一丝一缕,好似一条狩猎的蛇一样,嗅着他的亢奋悄无声息向前。
突然,她留意到儿子的画板今天放得格外端正,可又故意没对着自己常坐的沙发,像是在里面藏了什么不得了的人;她知道儿子傍晚到不冻河作画的习惯;今天的画,让他这么亢奋又故意避开自己,肯定和往常不太一样;她必须搞明白里面有什么。
她若无其事地走到垃圾桶面前,看起来是在剥一个橘子,实则为自己的眼睛找了个观察那画的完美角度。
那画的确不一样。
平常,他带回来的画都是些好看的风景,可这副画,不仅仅有今天绝美的夕阳,橘红渲染后的平静小河边,还悠然地坐着一个姑娘,标志性的黄棕色皮肤,圆润的小腿、朴素的短裤,玲珑的手指轻轻捏着一朵花;她看见画里的那个姑娘无比幸福,晚霞作幕,河水搭台,漫山的麦穗像是见证这奇妙画面的精灵,当落日聚光灯般照在她身上时,它们不约而同仰头张望;更要命的是,画里的那个姑娘,温柔的脸上也有一样独特的东西,在王是左脸那片胎记的位置上,安然地落着一只蝴蝶;姑娘双眼微闭、嘴角上扬,好像在享受这不期而遇的小惊喜。
吴依虽然仍旧不动声色,可是她的脑子里一下涌现出许多画面;生活赋予了这位母亲出色的想象力,那天不冻河边发生的事,被她猜得分毫不差。
那天,艾泽像往日一样坐在河边作画,王是则提着她的菜筐如期而至,两个人似乎早已达成了某种默契;艾泽灵光一闪,对王是说:
“我给你画幅画吧。”
“喔?哦。可是,我有什么可画的呢?”
“画完我就告诉你。”
于是,完全没管“你放松就好”的安顿,她满含期待地直着腰板在河边的石头上坐了两个小时,连呼吸都小心翼翼;他虽然技艺娴熟,却也被这个模特的庄严弄得每一笔都斟酌再三。直到太阳快要落山,他刚好画完。
他把她领到画板前,像是要给她介绍个独一无二的人。
她走到画板前,终于和画里的人相识;她们各自都等了那么久。
“这就是我看到的姑娘。”艾泽说。
两人相遇的那一刻,王是眼里噙满幸福的泪水,凌厉的世界河水般温柔;她已忘记了曾经加在自己身上的许多不幸,头脑里全部都是那个美丽的姑娘;她双眼微闭,忘情地呼吸着小麦的芳香,感受温柔的夕阳;清风轻抚她的脸颊,随后,一个淡淡的吻落在她的脸上。
(五)
那天之后,王是和艾泽沉溺于爱情的甜蜜,完全没意识到,吴依早已察觉到了他们的关系;王是的性格、家境被她摸得一清二楚;女人就是有这种能力,凡是生活需要的地方,她们都会河水般浸润过去。
这个害羞的姑娘也是单亲家庭的孩子,只不过她妈可比吴依差远了;王是大约三四岁时就被她妈扔给了外婆拉扯,从此再没这个女人一点消息,等到王是二十二岁找到工作,她妈终于回来了,拖一副病怏怏的身体;这个女人说是在北京赚够了钱要回来养老,可是她一直住在城边的破落老房子里,种几亩地养一头猪,每天搽油摸脸戏逗光棍,要不就龇牙咧嘴在小麦地里倒腾几天;王是虽然自己在城里租了房子,但也不得不三天两头往她妈那里跑,做些家务拔些野菜;大概是在接济她。
不少有心人劝过王是,说:
“傻孩子,人家回来是要赖上你养老哇!”
而王是通常笑笑说:
“不然哩?我不亲她谁还能亲她。”
对于儿子中意上这个姑娘,吴依毫不意外。
“这么善良单纯的姑娘,值得所有人喜欢。”吴依在心里承认。
的确,任何一个正直的人都会欣赏她,任何一个善良的人都会同情她,任何一个单纯的人都会喜欢她。
可是,她以身为人母的老辣,迅速地预测到儿子和王是结合后会有的生活。
“首先,她妈就是个累赘,她又不会丢下她。”吴依完全明白。
“就算他们相爱,他还得分担她遭受的一切。”
依靠几十年艰苦生活赋予的智慧,以及出于对儿子的爱,这位冷静的母亲得出了一个结论:
“他会变得不幸。”
于是她做出了她的决定:
“她值得任何一个好后生,唯独不能是我儿子!”
在儿女的幸福面前,没有哪位母亲可以保证自己无私善良。为了儿子的幸福,她可以做任何尝试。在她做了这决定不久,就有了一次同王是接触的机会。
那天午饭,吴依走向排队人群时,王是恰好迎面走来;王是看见她时,热切地叫了声“阿姨”。
她很明白这姑娘同她主动认识的目的,她也清楚,这个一向低着头的姑娘,主动抬起头和她打招呼,想必付出了莫大的勇气。
“他们的关系,大概到了需要家长承认的程度了”,吴依心想,“可那是我儿子!”
她轻轻仰起头,故意没正着脸看向王是,待到目光抓住王是的眼睛后,她马上带着厌恶的神情将头扭开,好似不小心碰到不想碰的东西,要立马扔开一样。
“如果她还妄想我儿子,那她应该懂得我的意思了。”吴依心想。
女人之间的交流就是这样简单明了。
王是好不容易抬起的头,在沉默中悄悄低下。
在吴依心里,比起让王是对这份关系别抱有希望,她更加担心儿子本身;从察觉到儿子喜欢王是这个事实开始,她就陷入了忧虑,不单单因为儿子喜欢上的这个姑娘条件不怎么样,让她担忧甚至恐惧的是,为什么喜欢上这个女人的偏偏是自己的儿子,如果他是能爱上王是的那种人,将是一份不幸。
她担心的事,在她给儿子收拾出租屋那天被证实了。
(六)
艾泽收起他的画板,决定一个人回家去;本来,他计划邀请王是一起拜访母亲,可是王是神情紧张,坚持过些天再和他母亲认识,他只能作罢;他想,应该先把王是介绍给母亲,这样她就不那么害怕了;他相信母亲一定会喜欢她的,这样美丽独特的一个人,母亲一定会喜欢的。
回到出租屋,房间被收拾了一半,母亲恰好在,好像专门在等他;他觉得一切刚刚好,正要开口,母亲却问道:
“这是什么?”说着,把他半年前的一些手续书扔在他面前,里面有他的入职合同,有他的离职书……
“哦,之前待过的一家公司。”
“你和我说在北京找不到工作?”
“没有我想干的。”
“没有你想干的?这家也是因为你不想干?”
“对。”
吴依觉得儿子的回答毫无道理,气愤地站了起来。
“一个月两万的画师,这你都不想干?”
“妈,多少钱从来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画;他们要我画的东西根本称不上画,那些东西,即不美也不客观,我不能画那种东西,我不能对不起我的画笔……”
“我不能对不起我的画笔”,听到这里,吴依只看见激动的儿子嘴巴在动,儿子后面说些什么,她已经听不清,似乎也不重要了,一个令她恐惧的事实,似乎越来越清晰。
二十几年前,他父亲艾尚真也说过类似的话,一个医生,一个画画的,他俩居然可以如此相像;难道,他做出了和艾尚真一样的选择?
不,她不愿意相信,她不想看到儿子和他父亲是同一类人,她不相信,这两个毫不相关的职业怎么会给到这对父子这样相像的抉择呢;倘若医者的信仰偏偏会毒害艾家的人,那画画要怎么毒害儿子呢?还是说艾家的人,不管干什么都要被某些东西弄得鬼迷心窍,最终做出不幸的选择。
她深吸了一口气,坐了下去。
“你在那里,画些什么?”她让自己冷静下来,希望听到些“太难画”或者“画不完”之类的回答。
“让人脸红的东西!不是印象派也不是写实主义,就只是能让人脸红的东西,那根本不是画……”
吴依已经完全明白了,艾泽和他父亲的的确确是同一种人,不管他们手里握的是画笔还是手术刀,他们都会产生某种信仰,给他们招致不幸。
“难道,北京没有其他可画的了吗?”
“学画画的要想赚钱,就得画那些。”
“也就是说,要么弄脏你的画笔,要么窝在咱们县里,画些干干净净的东西,赚这每个月三千?”
“是的。”
如果艾泽是学医的,他和艾尚真将会是一个样。
一样的思想一样的下场。
吴依沉默了,凭着消化过五十多年现实的刚强的头脑,消化着儿子这些幼稚的思想。许久,她开始说话。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人们想看的就是那些东西呢?”
“人们想不想看和我要不要画是两码事。”
“哦?如果人们在九十九张你那正经画和一张‘脸红派’之间,偏就挑中了那一张‘脸红派’,连你那些印象派或者是写实派看都不看一眼,难道你也只去画你的‘印象派’吗?”
“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真正的画笔从来不是创造那些东西的,我不能对不起我的画笔!”
吴依心想,他简直和他爸一模一样。
但这些年的经历,早就让她不同于当年那个浪漫少女了,对于艾尚真当年的决定,或者说艾泽现在的决定,她早就有了别的思考。
“也许你的确不会对不起你的画笔,你可以良心干净地画上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
艾泽不明白母亲要说什么,睁大眼睛,有些好奇地等她讲下去。
“但与此同时你也会发现,人家‘脸红派’画师早就不用为下半辈子发愁了,你们‘印象派’画家每天却不得不操心颜料的价钱。”
艾泽仿佛被针扎了,不由得抖了一下,他知道母亲要说什么,眼睛瞪大有些害怕。吴依注意到了他的反应,但没有停,仿佛这话她一直憋在心里:
“人家‘脸红派’画师的子女,在市里的学校,用最好的画料听最专业的课,你们‘印象派’的孩子却在山沟沟里学着当流氓。”
艾泽低下头去。
“人家‘脸红派’的老婆吃好住好,用上等的粉穿上等的纱,你们‘印象派’的妻子,你们心里美得可以入画的女人,只有眼巴巴看着的份。”
艾泽将头深深埋在胸前,好似一条挨了打的狗。
“孩子,你有没有想过,你们良心干净的代价有多么大?你可曾想过,牺牲爱你的人,去保持你们所谓的干净,远比自私更自私,远比肮脏更可恶!”
母亲的最后一句话,令艾泽的脑袋里天翻地覆,他陷入了沉重的思考中。
可是吴依看到的,远不止儿子的理想,还有他的爱情。
她继续问道:
“你喜欢王是,也是因为她身上的这些东西吧?”
艾泽惊恐地抬起头来,他最不想听到母亲在这件事情上攻击他,他十分害怕母亲继续说下去,所以没有回答。
“你们办公室那么多姑娘,长得好看的你不挑,有钱有家境的你不挑,偏偏选了个不打眼又什么都没的。”
“妈,不要这样说她,她是很美的一个人。”艾泽有些激动地反驳道。
“我知道,你们这种人有自己的标准,她纯洁也好善良也罢,可是儿子,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吗?”
艾泽瞪大眼睛,恐惧地问道:
“你看到了什么?”
“她的妈那个样子而且病怏怏,她的脸,人家看见都要指指点点,不管她在这些面前表现得多么了不起,这总归是她要带给你的嫁妆。”
“我不在乎,既然我爱她,那也就是我的一部分,我会和她一起面对的。”
“靠什么面对?靠你那毫无用处的蝴蝶?还是靠你那可怜的三千块?”
艾泽彻底沉默了;而吴依还有最想说的话没说。
“工作你不找好的,找什么自由对错;女人你不找好的,说什么美还是不美;难道你还不明白这个世界什么是好吗?你以为大家都不懂得你那些东西吗?你那些东西都是小孩子才信的玩意儿,对成年人来说一点用都没有。”
“那不是小孩子的玩意儿!”
眼泪已从双眼涌出,艾泽再也不想让母亲说下去了,他有些激动,几乎是吼出来的。但吴依也同样激动:
“放着好生活不选,怎么老是惦记那些没用的东西?你为什么不能像个成年人一样?还是你觉得,自己出去租个房子,就算成年人了吗?”
艾泽被彻底激怒了,因为这一句话,但又不止这一句话;他摔门而出,一个人在不冻河边坐了一夜;这一夜,他想了许多;直到初升的太阳送走清冷的夜,露珠打湿胳膊上的汗毛。
也许,有些东西穷人不该碰,就像那漫山的小麦,种出来是为了放到磨里,不是为了放到画里的。
可他不知该如何同不冻河作别,只好枕着石头,听着河水的轻吟,让潺潺橘红流淌入梦。
乘着头脑深处的小船,不冻河的流水将他淌到了北海公园,他也趁此在北京工作生活;依着母亲口中的“好”,他在那里精挑细选了一个叫菲的女孩;菲和王是完全不一样,优渥的家境伶俐的头脑,皮肤白皙打扮精致,丰富的心眼精明的权衡。他们好像马上就住在了一起。只见她在床上,一边捋着黑又亮的头发,一边妩媚地说:
“你快过来,我们多么般配呀!”
“般配?”他心里一惊,这时他才留意到床边许多杂乱的画纸,里面的女人,没有生命只有肉体……简直就是照着菲画出来的。
他猛地清醒过来,伴着急促的心跳,像是差点失身的少女。
也许贞洁无所谓男女而只关乎真诚,肉体的贞洁在腰部以下,灵魂的贞洁在腰部以上。
成年人懂得了这一点,便也得做出选择了。艾泽正到了这个时候。去北京或者守着不冻河,从来不是能不能做到的问题。
是去追求母亲口中的好,还是坚持那些“幼稚”的东西,何种选择都没有错。
(七)
作为艾泽的恋人和知己,王是第一次尝到爱情的苦涩,她那被现实按下的脸庞,急需一个真正的男人扶起;但这世界将艾泽击得摇摇晃晃,让她对他的坚定产生了顾虑。
对有些精通婚姻的女人来说,她们宁可男人出轨,也绝不允许男人有理想;可对于王是,这个麦穗一样长于原野的姑娘,她爱河水的清澈,爱夕阳的的温柔,爱艾泽画下的理想;她未必爱浑浊粪土应允的现实保障。
她每天照例赴不冻河之约,也完全明白艾泽的痛苦,可是她既不能打探艾泽的决定,也不能劝说艾泽自由地画下去,只能默默地陪着他。
她比谁都希望艾泽继续当那个自己认识的艾泽,去忠诚于心里的一切;可她也明白,爱情永远不是劝来的,真正的选择是无须别人去说服的。
艾泽还没清晰的决定,因此许多天来,她都沉溺在期待和失落之中。这些天,这份爱情幻灭的可能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她。倘若她从未尝过,便不会痛苦,爱情是粒悲伤的种子,生出的根已扎到了她的生活里,扎进了她的工作中。
隔着厚厚的防菌服,从没人留意到她的恍惚;好几次,她拿着手里的空瓶子发呆,只有当汗水流入眼睛,她才能将游离的注意力唤回;她只想快些收工,好快些奔向不冻河;可是她又总会想,当她气喘吁吁地跑到不冻河边时,艾泽会如约而至吗?她会见到那个邀她入画的艾泽吗?万一他再也不来怎么办?万一他去当“脸红派”了怎么办?
也许,傍晚时,不冻河的夕阳会告诉我们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