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尘之事

            凡尘之事

                一

1965年是个好年头,它已从三年困难期走出了三载,此时政通人和,百废俱兴。这一年与大学一街之隔、同生共长的教工新村也生机勃勃。

新村方圆百里被黑铁栅栏围起,一条从大门直达村尾的主干道笔直宽阔,道两侧已甲子龄的梧桐树,高大粗壮,冠顶已跨道相缠连理。夏日听着蝉鸣鸟叫,披着树影婆娑,凉风迎面爽朗舒畅;秋冬踩着厚厚落叶,沐着倾泻的阳光,温暖惬意直达心灵。

林荫道上每天早晚人声鼎沸,成群结伴的红领巾女孩男孩叽叽喳喳、打闹嬉戏地上学、放学;骑车上下班的大人们打着车铃声在孩子群中穿行避让;只有那些高、初中学生仨俩结伴,老成练达样的边走边聊,稳步前行。林荫道是全村人出门回家的大路,只是高峰时段一过,大道和百里村落又成了“人迹罕至,寂静无声”之地了。

近新村大门的林荫道旁,有一块长方形的大草坪,被齐整的矮冬青树墙围起,树墙对角开了口,口二侧各种了一排槐树。草坪厚实平整,犹如天宫飘落的一块硕大而鲜亮的绿色绒毯,让人称赏不置。节假日时人们在这儿挥拍打球,孩子们也常在此足球比赛。夏季的晚上,白色大银幕往球门架上一挂,这儿则成了一座露天影院。

这年头空气清新,天高得深邃莫测。每年初春和秋末的几个特别日子,新村的大人孩子都准时聚首在柔软舒适的大草坪上,抬头仰望那蓝天白云间,一群群大雁排着整齐的人字队形南下、北上,那振聋发聩、豪放旷达的嗡嗡响铃声由远及近再渐渐远去。

新村里有四类楼群,被称为:灰楼、红楼、小白楼、廊房,住着大学的教职员工和家属们。近大门的大道两侧,一排排周整的灰青砖墙黑瓦顶的四层筒子楼,被壮实帅气的杨树环绕,这是一般教师和机关职员的宅楼;往里走,是由满头金叶的银杏树串围着一片红砖黑瓦三层楼群,屋内宽敞、设施齐全、配置高端,是专供教授、高干、专家居住;跟着婀娜多姿的柳树,顺着小河道的走向,沿着曲拐路面、避开石垒假山,被花团簇拥着的联排二层黑瓦顶小白楼群,散落在村中央,这是讲师、中层干部们的住宅;村底部则是由长廊连接着的一排排平房,那是校工一族的聚住地。

新村很美,绿树成荫、假山流水、花卉满园,那庄重典雅、清新玲珑的楼宇似层峦叠嶂于其中。这精巧的设计得益于学校百余年来著名的领军学科~建筑学,也得利于这儿的人们质朴无华,勤勉从事。

村里的小白楼住有一户田姓夫妇和他们三个孩子。男主田爸一九四零年代留学美国获经济学博士,归来时带回一个同在美国进修医学的爱妻苏眉。

田爸出生于四川的一个大家族,祖上有朝廷命官,到了田爸的父輩,已是自辖方圆百公顷土地,集官、商、农一体而富甲一方的名绅之家。

小个子而谨小慎微的田爸曾在旧上海的银行任襄理,解放后被银行留用,聘为付科长职务。中年的田妈体态丰腴却不失风韵。风风火火的性情和纯真的责任感使她从不推诿别人求助的病痛,所以到那都人缘极好,大人孩子都称她苏医生。建国初期,医道不凡的她被调到大学组建新医务站,为学校的教职工和学生服务。夫妇俩早出晚归,成了工作的陀螺。

三个孩子今年都在跨越各自的人生之坎。大儿子树人,大高个子、缅腆内向,是个理科学霸,也是个篮球达人,今年从复旦大学附中高三毕业,参加了高考;大女儿羽人瘦高个,内敛却有着文人雅士的俏皮。因酷爱文学,初中时就成了学校文联社的活跃分子。她成绩优异,今年初中毕业直升在读的重点高中;小女儿天人总是窝着那小小的个子,低眉不善言,可天资聪慧过人,今年小学升初中,接近满分考上了复兴中学,这可是一所民国时期就誉满天下的重点高级中学。

田家儿女聪明随父母,从小生活、学习不让人操心。有趣的是三个孩子和父亲共用一张脸,椭圆脸型,高鼻梁,柳叶似的细长眼,瘪瘪的嘴,笑起来时嘴角上扬,眯缝着眼,给人的感觉是温婉且又羞涩。

联排的小白楼一户一门牌,田家的前门后园绿草锦花团围,门前的那棵柳树,已搭上了二楼的阳台。它身躯挺拔,从顶部转着圈垂下浓密而飘逸的柳枝,活像戴了一顶大号的流苏帽子。隔着门前的小路,与柳树相对的那块让全村人稀罕的、长身玉立般的青山石也相形见绌了。

踏上房门前的二级台阶是个二平米见方的门廊,高高的水泥门顶盖垂吊着一盏玻璃罩明灯,傍着大门的南墙是一排大玻璃落地窗。推开大门,一个敞亮而舒适的大客厅即入眼帘。客厅的西墙有一排置顶的书橱,摆放着田家夫妇的金融、医学书籍、也有史书、传记,还有不少孩子们喜欢的古今中外的诗、书籍。落地窗下是一排沙发,厅中央是一个大餐桌。让人眼睛一亮的是沙发旁角落的单柜上,那座带有高高耸起的金铜色大喇叭留声机,它是田爸留学带回的爱之二,柜门里满满的都是黑胶唱片。

厅的北向是一字排开的厨房、卫浴房和一个6平米的小房间。一把木扶梯贴着东墙,沿着小房间的门顶拐上了二楼。

二楼是二个向南的大房间,姐妹俩住一间。屋内紧靠西墙的是双人大床,相对的东面立着大衣柜,南向的整排大窗下,并排摆着俩姐妹各自的书桌。隔壁主卧和姐妹屋的布置风格对称,则是主卧还向外延伸出一个和相联邻居共享,由一堵矮墙隔断的大阳台,那里可是喝茶聊天、看书下棋的好地方。

大儿子树人住楼下小房间,那儿摆放了单人床,书桌和不大的衣柜。

这小白楼,冬日的早晨一打开窗户,暧阳会瞬间挤满全屋,夏日灌满的则是凉爽爽的清风。田家人晚饭后有习惯选一张黑胶唱片放上大喇叭留声机,大家围坐在餐桌旁静静地享听,田爸会适时对音乐做些解析;有时在读完一本书以后,大家也聚在桌旁讨论、各叙自己的思考。十几年来一家子在这小白楼里感受着温馨舒畅,书香满满的幸福生活。

                二

眼下正是暑假期间,学生们都已离校返家,大学只留有值班的教工和招生办的老师们。

今年的夏天很热,毒日头逼得树上蝉群的鸣叫,如海上一波一波的浪涛声在校园上空回荡,让人心烦。

这会儿苏医生正顶着午后烈日向招生办走来。

高考结束二个多月了,同学们都陆续拿到了入学通知书,树人却一直没得音讯。好多天了,他把自己关在小房间里不愿见人,昔日其乐融融的家即刻紧张起来。苏医生家的紧邻住着校招生办主任张老师一家子,相邻十余年,知根知底,两家的孩子是在大人们的眼里长大,树人是大家公认的品学兼优的佼佼者。老张不忍心看孩子如此痛苦,昨日主动揽着去复旦招生办问询。

急脾气的苏医生带着一身酷热走进办公大楼,一阵凉气直向她扑来。校招生办在办公楼的底层,廊道的两侧放着一溜大冰块,溶化了的冰水淌了一地,各办公室的门都大开着,吊风扇也打到了最高时速。走廊尽头主任室的张老师正起身去倒茶水,看见苏医生啪啪啪踩着冰水从廊头急急赶来,一路还应和着各办公室探出身的同事的招呼。还未进门苏医生就高声说:“老张,我在家心不安,想着还是得来找你。”  张老师有些猝不及防,表情凝重而又讶异,显然还没做好如何回答的准备。看着进门的苏医生满头大汗、红灼的脸上焦急而祈盼的眼神如炬。沉吟了一会终于轻声说:“我联系复旦后得知,树人的报考志愿材料上有一个红戳:此生不宜录取。” 紧盯着张老师的苏医生突然心脏一紧,一股寒流窜遍全身,又是一阵晕眩让她晃了一下。注视着她的张老师赶忙让座,递上手中凉水杯,紧张地问:“苏医生你没事吧?快喝口水。”接着又安慰说:“树人的高考成绩极其出色,复旦大学的物理学系系主任也在积极帮助争取。” 迟疑一下又补充说:“看来还会有希望的。”

告别老张从校招生办出来,苏医生被蝉鸣声搅得更糟心了。她心里揣着那红戳和好成绩的拧巴,想起了田爸曾忧郁的对她说过:咱家的历史背景已是我俩头顶上的一片“墨云” 。难道它已蔓延也罩住了孩子?一向认真工作不问时政的苏医生不理解更无法接受。

闷葫芦似的大儿子可是学校的理科状元呐,最钟爱最拿手的是物理。他憧憬天体物理学,课余常去学校图书馆读物理学的各类书籍。因成绩优异,多次应邀参加大学部组织的物理学专题会,有时他会搓着双手、缅典而言简意赅地在专题会上谈出自己独特的见解,深得教授们的青睐。这次高考他直觉几门课都得心应手,志愿填报的是复旦物理学系。如果真是受“墨云”牵绊,那对他将是致命的打击。不善言辞的儿子,现在把与人的交流用小房间的门锁上了,这不得不让苏医生担心。

苏医生明白在政治正确的当下,每个人都有一个人事档案袋,装载着厚厚的个人履历、表现、家庭的背景、组织的鉴定…..。捏着袋口的是单位最高领导和人事部门的专职人员,这是个潘多拉魔盒。有复杂的家庭背景者,它就是一把横在头上的无形匕首,当事者既怕被人窥见又怕刀落伤身,这种磨难如影随行,所以他们夫妇俩一直小心慎言。突然,苏医生疑惑起刚才招生办的同事们的表情,似尴尬又像同情,感觉自己被扒开了,裸露了,身后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她,揪着的心被一阵阵的忧虑、恐慌、羞辱袭击着 。

失魂落魄的她在学校食堂早早打了全家的晚餐,为了躲避熟人,她没走新村林荫大道,踩着烈日照耀下自己的身影,走小路,横穿大草坪急急地往家赶。

和苏医生同时进家门的小女儿天人,刚从新学校组织的新生见面会回来,她蹬蹬蹬地跑上楼,照例把书包往大床底下一扔,书包哧溜一下就滑靠在了西墙壁根。从小她只在学校的课间完成作业,回家就是捧着“闲书”看,为了躲避爸妈检查功课,倔犟自信不多言,就这样干。但她确实天智过人,成绩总是在学校的榜首。

苏医生心神不宁的站在餐桌旁,双眼盯着沉默的小房间门,抬头看见正下楼的小女儿问道:“你姐回来了吗?”  “还没。” 小女儿应道。大女儿羽人今天是参加校文联社的暑期活动,还不知什么时候回家。苏医生正思忖着,听见钥匙开门的声音,转身看见田爸进了门。刚从书架上挑了本书的天人叫了声爸,随即窝入沙发里看书。

如获救主的苏医生紧跟着丈夫上楼,走进主卧立马关上了房门,急切地把张老师的原话重复了一遍。说完她才发现颓坐在书桌前椅子上的丈夫脸色灰暗、疲惫不堪,妥妥帖帖的三七分头已经灰白一片,人似乎又消瘦了一圈,而且他从未这么早下班回家。她有些自责疏忽对丈夫的关心,急忙问:“老田,你身上感觉怎样?” 田爸习惯地伸一手指按在唇边示意妻子,轻声问道:“你和孩子说了吗?” “没那。” 苏医生小声回答。田爸的胳膊肘支在书桌上,用双手托住脑袋,沉寂了一会儿,突然抬起头异常坚定地对妻子说:“你要沉住气,所有的烦恼我们扛,给孩子以鼓励,我们一起和树人谈谈。” 苏医生应和着与田爸一起下了楼。

楼下的小房间门依然紧闭着,苏医生故意高声唤天人一起摆桌吃饭。田爸在卫生间洗完汗涔涔的脸,走到树人的房门前敲了几下,见没反应,突然极罕见地大声说道:“你这是做啥子嘛!”正在摆桌的苏医生和小女天人抬头面面相觑,提高嗓门是田爸在家少有的严肃表示。

果然小房间的门吱的一声打开了,神情颓废,面容消瘦,个子更显高了的树人眯着眼低着头走了出来,显然他感到父亲不高兴了。见儿子被激将出来,田爸抬手爱怜地拍了拍高出一头的儿子的肩膀,说:“来,一起吃饭!” 苏医生心疼地看着蓬头乱胡渣的儿子,也赶紧说:“不等羽人了,我们先吃。”

饭桌上大家都闷头吃饭不做声,苏医生着急,眼看晚饭时已过半,她怕儿子一头又锁进小房间,二次抬眉瞪眼示意丈夫,田爸对妻子的微微颔首几乎让人察觉不到。

见狼吞虎咽的儿子饭碗见底,田爸故意咳了一声,唤道:“儿子,” 树人猛的抬头,惊诧而又受感染地看向消瘦且显苍老的父亲,在他的记忆中,长大以后父亲还从未这样叫过他。田爸继续说:“隔壁张叔叔去查询了你的高考成绩,非常棒!大学部的老师也在关心你。”  田爸注视了一下儿子,见他平静而又专注,接着说道:“当然高考完了也会有意外发生,但我们退一步想,即使进不了理想的学校,今后还有研究生或更高一层的学习。人需要有愿景,前程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记住我一直告诉你们的:志之所趋,无远弗届,穷山距海,不能限也。” 见树人认真地点头,又说道:“明天去理个发,新的生活和学习都要打起精神。”

抱诚守真的树人显然被 “考分很棒!” 激活了自尊,因为他知道自己一定是高分获得者;父亲的未来论似乎又指点了他近期的迷津,脸上浮现出了一丝暖意。苏医生最高兴,立马抓紧时机和儿子攀谈,尤其关心儿子近几日的身体状况。小女儿天人惊讶而又兴奋,这些天家中的沉闷空气竟被父亲的三言两语就划破荡清了。只有田爸焦虑担心,他只能说这番模凌两可的鼓励话,而实诚的儿子的命运究竟还吊在半空?亦已碎瓣大地?他才刚满十八岁呀。他要再问问张老师,他确信老张现在一定在阳台上等他。

田爸扫了一眼那娘仨正一起聊天,转身上楼径直走向大阳台。

“老田!”果然张老师已在矮墙的那一端等着,“树人还好吧?”田爸点了点头说:“出小屋了,一起吃了饭。”  “老田,下午我不敢同苏医生多说,但必须对你说实话,要做好最艰难的思想准备。根据政策,消除红戳的影响很难,因为关于严控家庭出身这条款,近些年已跨到招生条件的前列,这对树人可是一道坎啊。”老张为难而又沮丧地说。 “谢谢了,老张。”田爸回答:“我明白,我们会和树人一起面对。”  这时从楼下传来了张婶的喊声:“老张,开饭了!” 老张一边应和着,一边对田爸说:“我先下去了,你看看还有什么办法可以解决树人的其他去向。”

这老哥俩相邻近二十年,相知相识得说话就这样直接。

老张因家境贫寒,高中辍学后早早进厂当了学徒工。解放初期党组织在各行业挑选培养年轻的政工干部,老张有文化、生活简朴、老婆是安分的家庭主妇,尤其是家庭出身三代贫苦,虽然年已30好几,偏大了些,可是综合条件属凤毛麟角,老张有幸被选入了革命大学。重进校门的老张努力上进,稳重踏实,一年毕业后被分在大学当上了中层干部,拖家带小搬入小白楼与苏医生家为邻,几年后老婆张婶也成了新村的居委会干部。

夏季的日照长了,五点钟的太阳依然耀眼,田爸的心似乎也被刺目的光射得阵阵疼痛。他太了解自己的儿子,聪明好学,尤其自尊自律。追寻天体奥秘让他如痴如醉,如能得到培养,说不定会成长为一个合格的航天人才。如今……他愧疚于自己的历史背景让孩子也背锅了,他更明白这一锤已定音了孩子的命运。田爸感觉肝区又隐隐作痛了,近期这一隐痛在频繁、加剧。

田爸回想十几年来自己一直能安稳工作,除了敬业自律,也是遇见了一个乐举贤人的好领导。

解放后银行被新政府接管,行长找留守人员谈话他是第一个。他记得当时他忐忑不安地走进行长办公室,年富力强、着军服戴军帽的行长乐呵呵地起身迎上来握手。见他紧张而又拘谨,说道:“不要拘束,我们还是老校友啊!” 眯着眼张着嘴的田爸惊讶成了惊怵。爽朗的行长则笑咪咪地看着他接着说:“我们都是当年燕京大学经济系的学子,后来你西行美国求学,我西行宝塔山求真理,今天在这‘十里洋场’ 相遇,怎么说来着?”行长偏着头略一思考,笑说:“对对,也可称谓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来来坐吧。” 说罢转身大步走向大桌前的椅子。

田爸细细品着这二句诗经,环视这熟悉的旧行长办公室,看着这气宇轩昂,线条硬朗却文艺范十足,得体而又自信的新政府行长,略松心绪。

交谈后才知道当年在燕京大学他们是同系不同级。那是田爸首次走出大山来到北平,巴山蜀水赐给这操着浓浓川音的小个子青年醇厚的嗓音,那带着磁性低音炮的魅惑之声,从那小身板里迸发,动人心魄。同学们有事无事都爱和他聊上几句,为的是这醉人的音质。

逐渐受到同学、教授们的喜爱是他天资过人,思维敏捷。后来由家里出资自费去了美国留学,当时在燕京也出了个小名。

行长问田爸:“在美国你取得了经济学博士学位,怎么就选了金融行业工作?”坐在对面椅子上的田爸挺了挺身子答道:“读研时就感觉金融业是个可持续成长的专业,在现代经济活动中,会有些‘灵魂效应‘。它可造血、输血,也能嫁接成为经济的脊梁骨,在扶植经济的同时也造福于民生,被它吸引了。” 其实田爸这一选择的初衷,还为避免被族长缚回家乡管理祖业,后来却喜欢上了金融业的风生水起,抡剑博弈了。

“当初你也是为了逃避大山的束缚吧?哈 哈 哈!好好好,现在我们一起来撑起这全市经济的脊梁。” 行长仰头大笑,一句玩笑话点透了田爸二十年前心中的秘密,田爸眯着细长眼也跟着笑了,暗自惊叹新政府的神遁,可此时他的神情却都放松了。

田爸被吸收參加了新政府计划设置的旧金融券兑换人民币的大工程;建议并设计了多种类储蓄产品,使人们的闲置资金得以保值,为银行聚拢了发展经济的动力源;深入全市各行业的调研并建议对民生工程支持的举措;在建立健全银行储备金制度中献计献策。很快在新政府领导下,全市恢复了经济建设,百姓的生活走向稳定。

暨而田爸不仅是行长的部下也成了他的参谋。行长常常在下班后把田爸叫到自己办公室给他看当时属保密的内参~原版的国外金融信息,因为田爸英语好,专业背景、能力及人品都无可挑剔。两人会对信息进行探讨、争论,会吸取精华,剑走偏锋于工作中,有时这“剑”竟也成了行业内的创新。因为工作中形影不离,行长常笑称这是“管鲍之交”现象。

让这“之交”升华则是那场反右运动。田爸的家庭背景、出国留学经历和旧行襄理职务,成了工作组的‘钦点一号’。一天有二位绷着脸的工作组人员突然来到田爸的办公室,冷冷地说道:“田,跟我们走。”行里的几次吹风会让田爸隐隐感觉有“墨云”压顶之势,可不曾想来得如此之快。

小个子田爸放下正在起草的行内新计划,战战兢兢佝偻着身子,在众目睽睽下被带走了。在一个小储藏室改制的隔离室里,工作组人员给了一叠白纸让他老老实实的写自己的原生家庭和个人的历史,关了二天突然又被放出。后来田爸得知是行长据理力争:田爸没有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言论;因工作出色曾受到新政府领导的表扬。硬是把名单上的田爸从’右‘ 拉回到了 ’左‘。但行长自己差点翻车,亏得有老首长的保驾,写了检查完事。

一次田爸在汇报完工作后,躬着身子,结结巴巴地向行长表示感谢,行长却云淡风轻地笑说:“谁让我们是俞伯牙弹琴,钟子期听啊!” 田爸的细长眼饱含着泪水,低醇浑厚的颤音接着:“高山流水遇知音!可你…..” “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哈哈!” 又是那淡定从容而意味深长的一句诗词。田爸的心如潮涌般地起伏,终于,绷不住的泪水缺堤一样喷出,行长这才瞪着眼故作正色道:“老田,不兴这样!”

幸运的田爸得以复生,这纯洁的友情堪比雪山青松,他没齿难忘!让他感动敬佩的是:一个领导者无私无畏的敬业精神;一个大智者拨动的是自己的灵魂情怀。

从此田爸以行长为自己的人生标杆,克己复礼为仁,鞠躬尽瘁报国。

              三

傍晚不期而至,夕阳余晖下的新村如披上了一层薄暮。朦胧中田爸看见了大女儿羽人推着自行车站在自家门前的小路上,有一个人影迅速闪入路边的青山石后,但遮不住的那坨“峰背”还是露了出来。田爸的心像被撕裂了一下,双手抓住阳台缘的栏杆探出身极力想透过眼前稠密的柳枝再辨认。突然从楼下传来了交响曲《我的祖国》第二乐章 “伏尔塔瓦河”,那是树人最爱的音乐。田爸曾给孩子们解析,这是捷克的音乐之父贝德里赫·斯美塔那在十九世纪因政治歧见,被迫离开祖国后所作的交响诗组曲,他用壮观而旖旎的旋律表达了自己心灵深处的悲伤、无奈和思念。难道儿子领悟到了什么?儿女的事让田爸急火攻心,伴着肝区疼痛,一阵晕眩他倒在了地上。

田爸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胳膊上绑着测血压的宽带,妻子正挂着听诊器全神贯注盯着着血压机里的银汞柱,儿女们都围在床边。田爸注意到大高个儿子紧张的脸抽搐了一下,握紧的双手在微微颤抖着,女儿们泪眼汪汪地看着自己。田爸挤出微笑看向孩子们说:“惊到你们了?没事,我只是需要休息一下而已。”转而对田妈说:“让孩子们去休息吧。” “是羽人在楼下看见你倒下了,扔了自行车冲进屋,边喊边往楼上跑,我们跑上来,看见你倒在阳台的地上,树人把你抱进了房间。” 田妈告诉田爸,转头又和孩子们说:“爸爸没事了,你们都回房吧,让他好好休息。”孩子们和爸妈道了晚安走出主卧,田爸示意妻子关上门后轻声说道:“我看见了那王同学又送羽人回来了。”“什么?又是那个驼秘!老田,我们不能放任羽人了,她才十五岁,得好好和她谈谈!”苏医生着急的轻声嚷道。田爸说:“是的,树人、羽人的事是当务之急,但要注意方法,现在还是先休息吧。”苏医生又担心地说:”老田,你得去医院做个身体检查。”她掖了掖丈夫身上盖的薄毯,似乎明白了丈夫晕倒的原因。

其实此刻每个人的心情都不平静。

树人回到了他的小房间,感到即沮丧又内疚。当他抱起父亲时,感觉他真的老了,那么瘦,那么轻,以至于不敢用力生怕不小心揉痛他,这已是一个需要被保护的父亲!

树人为自己前段时间的任性而羞愧,又隐约有莫名的前路茫茫的压迫感,瞬间泪水充满了他那双柳叶长眼,坐在床边的他仰起了头,极力憋回眼泪。其实这泪水还包含了为一个叫舒梅的她。

时钟往回拨二个月,那时高考刚结束。树人同妹妹们商议,想邀请同班的“四人组合”来家中聚聚。这组合是他三年同窗、同住一新村的好友。邱平住廊房,父亲是大学食堂的厨师;王怀省和舒梅都住红楼,一个父亲是教授,舒爸则是学校高层领导。

羽人和天人听罢高兴得蹦了起来,羽人说:“哥,放心,一切交给我们安排。”两姐妹认识哥哥的同学,特别喜欢舒梅姐,她漂亮,机灵、爽朗,总是笑盈满满,很阳光的姐姐。而哥哥除了解题时踌躇满志,篮球场上挥洒自如,在外人看来他剩下的就是木纳无趣,但舒梅姐却专情于他。

那天羽人在餐桌上铺了过节时才用的白色镂秀大桌布,餐桌中央的大花瓶里插着从后园采摘的各色鲜花,花瓶旁转圈摆放了四小碟糕点。俩姐妹一起张罗着把橘子汁对气泡水当饮料;邱平请父亲从食堂买了猪下水混搭熟食;王怀省带来老家人送的花生、番薯干;舒梅把父亲的特供巧克力拿来了。大家欢快地干杯,憧憬着进入高校后的新生活,因为这次高考大家的感觉都很好。

天人被姐姐安排坐在大喇叭留声机旁,轻轻地调放着应景的音乐,羽人则负责台面服务。正给各位满上汽水,突然邱平问道:“倆位妹妹,还没听过你哥和王哥的二重唱吧?”树人笑着赶紧摆手,王怀省倒是大方,说:“今儿高兴,唱吧!”舒梅笑着鼓掌。两姐妹却愣住了,张着嘴停下手中的活,哥还会唱歌?羽人好奇的问:“唱哪首?清唱?”

邱平从口袋里掏出口琴笑道:“口琴伴奏,‘三套车’。” 三人嘀咕了一下,邱平口琴起了个前奏,“冰雪遮盖著伏尔加河  冰河上跑着三套车  有人在唱着忧郁的歌……”两人的歌声就起来了,王怀省是男高音,树人继承了父亲的低音炮,在过高八度音时,树人的磁性低音炮似乎是托住高音的底盘,如此的宽广、厚实、平稳,把忧郁唱到了极至。歌声停了,邱平的口琴结束了最后一个后缀音,客厅里一阵静默。还是舒梅打破安静,拍着手笑道:“珠联壁合!” 邱平缓过气来笑道:“三联壁合!”又对着两姐妹说:“还不给哥哥们鼓掌!” 羽人和天人的细长眼都晶莹了,不约而同地叫了声:“哥…..”

再后来邱平起头感谢树人三年来学习上的帮助,王怀省补充道:“是无私的奉献!” 舒梅则举杯向着树人动情地说:“我的收益最大,终身不忘。”  “喔…….!” 王怀省和邱平拖着长音接茬,一边坏笑着看向俩人。树人搓着手细长眼眯缝着低头羞涩地笑了,舒梅红色挂腮却挺胸抬头笑道:“就是,终身不忘!”  羽人搂着舒梅笑弯了腰。

此刻,天人也兴奋了,赶紧翻找黑胶唱片,抓到一张贝多芬的《致爱丽丝》钢琴曲放上留声机。那让人暖心、柔美的旋律,在琴键上滑动,犹如喃喃细语,更像是心与心间的感应灵异。王怀省向天人竖起了大拇指,又拍了拍邱平的肩膀,俩人一起笑道:“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这是美好的一天。

树人和舒梅相识在三年前复旦附中新生报到时。有人在喊舒梅,引起了树人的注意:“和妈同名?”他顺着应答循声望去,看见一个漂亮而阳光的女孩跑过。后来他们分在一个班,也知道了是同住在一个新村;再后来女孩在他的帮助下,学习长足进步,而篮球场边,再也不缺这女孩的身影,俩人的情义只剩一层窗户纸。有了“四人组合”后,四人骑车同进同出,成了铁打的营盘形影不离,而他倆的朦胧之情随友谊也山高水长。

树人从回忆中拉回了自己,他突然想起了萨特的一句名言:古老的夜晚远方的音乐是永恒的,但那不属于我。他抬起胳膊在脸前挥了挥,苦涩地一笑,柳叶长眼又饱满了,随即淌下了二行泪,他赶紧擦去。他要把这还没绽放就已凋零的花蕾藏于心底,不埋葬。

现在他要认真地思考一下自己的前程,他明白这次高考结束的后续决非那么简单。

主卧旁的姐妹房里,羽人靠坐在床头,天人侧卧在边上,眨巴着眼睛看向姐姐,等着她的发问。沉默良久的羽人问:“哥今天怎么出小房间了?”天人急切地把父亲回家后的过程讲述了一遍,接着又沮丧地问:“爸怎么了?会有事吗?”十二岁的她一晚上经历了一喜一忧,她被惊吓着了。羽人安慰妹妹说:“妈说没事,爸就一定没事的,睡吧。” 天人转过身去,一会儿就发出了轻轻的鼾声。

羽人起身走到了书桌前坐下,习惯地拉开抽屉拿出了日记本,翻开本子却久久无从下笔。傍晚父亲在阳台上探身张望,一定是看见了“驼秘”送自己回来,接着就重重的摔倒在地上。近来全家被郁闷的事困扰得极度不安,自己还在添乱,羽人自责着,全无睡意的她陷入了彷徨。

羽人升入初二时,写的一篇作文有新意,有论点,尤其那超乎年龄的扎实的文字功底让人眼前一亮。文章被收录了“校刊园地”,学校的文联社也破格吸收她为社员。第一次参加文联社活动前,联社秘书长要先行找她谈话。那天下午放学后她去了联社办公室,有办事员学长告诉她等一下,“驼秘”马上就来。秘书长进来时,羽人紧张地站起身,冒失地叫了声“驼老师好”。叫完以后惊讶地发现眼前整一个就是“骆驼人”:一张夸张的长脸,二个暴突的眼睛上架了副大框眼镜,鼻梁高耸得像是在分割左右脸庞,上下两片长帘似的嘴紧包着向外冲的牙床,迫使下巴向里倾斜。头颈细长,但头颅却被背上高高耸立的“驼峰”逼得总是向前探,偶尔要舒展一下颈脖,必须站直双腿,挺一下胸。他双腿修长,二条长胳膊垂下竟然过膝。“驼秘”没恼,反而笑着说:“我叫王文轩,是高二的学长,可以叫我名字。”

羽人尴尬地闹了个大红脸,眯着细长眼,瘪嘴害羞地笑着,马上道歉。王文轩发现这扎着短刷辫,身着连衣裙,得体大方的女同学彬彬有礼,卑亢有度,像个大家闺秀。其实少女时的羽人骨子里还有着调皮可爱的一面,在回答王学长的询问时,她心里却在比较:他和哥哥同届?但看起来老成;倘若他的驼峰拉直,看来不会比哥哥矮;他怎么会成为校文联的秘书长?一定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吧。

第一次见面王文轩了解了羽人的父母都是高级知识分子,住在高校的宿舍楼里;羽人却对学长产生了好奇。

王文轩是家里的老幺,上面有一个哥哥,二个姐姐。王家是浙江绍兴人,那是中国出师爷的宝地。王爸从小读私塾,后因家道中落,断了他考秀的念头。不甘平庸的王爸投奔了在上海开棉纺厂的本家,因识文断字又是远亲,被安排在账房里学徒,出师后攒了一些钱,用一根金条顶下了弄堂石库门的一间后厢房,把老家的妻儿接到了上海。三个儿女在老家都务农没正经读过书,十好几岁来到上海只能打工。王爸的夙愿如断了线的风筝。四十多岁有了老四毫不犹豫生下,谁知是个“驼儿”。那时正值内战乱世期间,没钱也没处治,就这样养着。

小文轩没有辜负老父亲对他的期望,安分守己却聪敏伶俐。四、五岁时,弄堂里小玩伴们打架闹气,他在边上看着,能把事情的原委叙述得清清楚楚,隔壁邻里的老人们都说这孩子是个人精,他背上驼着的是智囊袋。

王文轩读小学时成绩优异,那时候弄堂口有专摆书摊生意的,他课余时间就去那,看遍了中国历史的连画小人书,从此对历史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进中学后更涉猎了世界史及中外文学作品。他的文学造诣超过同级学生,文笔流畅的作文一直是年级中的典范。

他也有苦恼,随着年龄的增长,驼峰也在长大,衣服需要特制。小时候母亲用哥、姐们的旧衣拆洗拼接,常惹得弄堂里孩子们的笑话。十五六岁后,家里再不富裕也不能糊弄了,这些还是小事。看着愁容满面老矣了的父母,他难受又莫名地哀怨;听着弄堂里七姑八姨们唏嘘地谈论着自己的未来,他从忍耐到不屑,因为他正从聪明走向智慧,而书籍就是他智慧的海洋。只是智慧没能覆盖住他心灵深处一个寻找摆脱弄堂市井生活机遇的私念。

王文轩的口才和满腹的诗书了得,折服了不少“羽人”们。初三时文联社发展了一批羽人同年级的学生,每次的联社活动,都是王文轩的主场,他把太史公的《史记》用一个个小故事来绘声绘色,让大家不再觉得夏商西周、春秋战国、秦、汉以来的历史晦涩;他把公元前罗马帝国的兴衰史,与称霸地中海的迦太基人的布匿战争放一起讲,给人以历史、地理同游之感;他会让大家接联古诗、词,以提高鉴赏古文化精髓的兴趣;他也讲文学,一次他用讲故事的方式,给联社学员讲述了法国作家福楼拜的历史传奇小说《萨朗波》。

“公元前的北非是迦太基人天下,他们的祖先是埃塞俄比亚人,经过不断地迁徙占地繁衍,他们蜕化成棕色肤色,却保有非洲人特有的强壮、健美、匀称的体格,他们的教义是崇拜月神。

那时是战争的天下,迦太基的主帅凶险又诡计多端,披挂斗篷,斜挎长刀,整日盘算着率军征战四方拔城拔寨。迦太基美女萨浪波生活在深宫内院只接受宗教教育,终日祈祷,不谙世事。她的老师,月神祭司~迦太基首屈一指的学者沙哈巴兰爱着萨浪波,只是祭司是从小献身于月神的可怜阉人,因此他传播着月神教却无比痛恨月神。心灵畸变的他,得不到萨朗波就想毁了她,便撺掇着她只身潜入敌人营帐,索回被掳去的月神纱帔。

萨朗波深夜摸进敌帐,偶遇了敌营的雇佣兵将领~年轻且拥有希腊神般的体魄、容貌的少帅马托。敌帐里倆人竟惺惺相惜,她的平静被打破了,下意识地产生了青春萌动时期的躁动,感情沦陷了,内心深处再也抹不掉马托的身影。然而对宗教的虔诚又让她懊丧自己发现了人性从而背叛了月亮神,这又迫使她恨马托,深陷于扭曲心智的痛苦中。

当萨朗波完成了任务安全回归后,残酷的战争又开始了。

英勇骁战的雇佣军首领马托,再次率军取胜并占领了迦太基的突尼斯城。

然而残酷的战争让满山遍野布满了战士的尸体。黑夜来临,昏暗的月光下,突然有一个影子从尸堆中摇摇晃晃地站起,马上,在远处窥视的雄狮几个箭步冲过来扑倒黑影开始撕咬,直至拖肠挖心吃完他。

继而的战斗,勇帅马托被迦太基主帅的奸细诱骗失利而被俘。祭司沙哈巴兰阴谋策划了在萨朗波与迦太基主帅大婚之日残酷地肆虐马托之死。

婚礼台建在监狱三条街外的大广场上,沿途拉起了警戒线,欢呼雀跃的迦太基人争相往前挤,他们被告知庆祝主帅的大婚暨肆虐敌俘首领马托。

那边广场上主、宾都已登台,这边监狱的小门打开了,高大健壮的马托衣衫褴褛被反绑着双手低头弯腰挤出小门。在无窗的小黑屋待久了,为了适应突然而至的烈日,他挺直了腰杆,闭上双眼抬头向着天空。两名狱史推着他往前走,人群沸腾了,挥着拳扔着石块高喊着“杀死他!”有拿着棍棒的人钻过警戒线狠狠地挥棍打他,马托左躲右闪被打倒在地,马上站起身继续往前走。在过第二条街时,更多人挥舞着镶着铁钉的皮鞭和铁钩涌了进来,马托被打的皮开肉绽,显露出的白骨刺人眼目,鲜血随着他踉跄的脚步一路染红了大地。突然一个迦太基人用铁钩顺着马托眼睑拉下了半张脸皮,瞬间鲜血直涌,染红了他半边身子。马托疼得趴在了地上,再次挣扎地站了起来,他直视那拿铁钩人,然后继续艰难地前行。

蹒跚至婚礼台前,看到了高举酒杯只手搂着新娘得意大笑着的迦太基主帅。马托鹰隼样的眼神与新娘萨朗波黑亮如漆的泪眼四目相对,看着马托布条镂身,累累伤痕裹体,那希腊神雕塑般的英俊脸庞被肆虐得只剩一半!面对如此不堪,她的心颤抖着,她此刻只想听马托再说一遍在敌帐里,月神纱帔下那世上最柔美的话。

突然马托倒下死了,接着面对这血腥的场面心碎的萨朗波也缓缓倒地身亡。”

王文轩把小说中人物角色叙述得栩栩如生,那人性的善美、阴暗、丑陋,宗教的力量和战争的残酷,让每个同学陷入了沉思。他说福楼拜用了十年的时间考察寻觅,留给了我们这一珍贵的历史文献,他写成的是登峰造极的精彩篇章。

他接着说,历史上罗马帝国最后消灭了迦太基,杀了所有的迦太基人,连妇女、老人和孩子都未幸免。这一切都是发生在没有国际公约的公元前野蛮人的行径。它警示我们现代人必须走和平、民主、自由、文明和尊严之路。

羽人记得有一个学姐听完后说:“如果闭着眼睛听,那‘驼秘’ 就是我心中的神。” 羽人有同感,也是在崇拜和现实中徘徊。

其实王文轩对羽人特别在意。一次联社活动,大家在坐等秘书长,随着他的脚步声,他口中念着的诗也越来越近: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王于兴师,修我矛戟。

与子偕作。

已站在教室门口的王文轩听见羽人接联: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王于兴师,修我甲兵。

与子偕行。

王文轩惊讶地看着她问:“出自哪?”

“出自《诗经·秦风·无衣》描述战国秦军战士出征前的高昂士气,同仇敌忾。”羽人答道,又补充说,“哦,那是周王请求秦援兵的史记。”

王文轩摇晃着长颈上的脑袋道:“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要遇见的人。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这时有同学才反应过来,接说:“王秘,辛弃疾的前句应该是:众里寻她千百度。”  羽人回说:“王秘说的前句是张爱玲的,后句是辛弃疾的。” 王文轩再次被震惊。

此后每次联社活动结束,他都骑着羽人的自行车带着她送她回家,然后再步行8公里回到学校附近自己的家,这样的辛劳是因为他珍惜一路的聊天和心底渐渐升起的一种莫名感觉。

一次他随羽人进了家门,和田爸、田妈见了面,寒喧了几句。看着他们家满墙的书籍,听着父母兄妹间和睦温馨而又充满活力智心的交流,他羡慕这样的家庭氛围,但他也感觉羽人的爸妈拒他于千里的客气劲。他的眼睛在大眼镜框后狡黠地转动着,他暗暗决心一定要成为这家庭的一员。

王文轩把校文联社办的有声有色,为学校储备了不少人才,他也常应邀出席市文联的活动。今年本该高三毕业的他,受“驼峰”绊止,却因学校惜才,让他暂留校专职搞文联社工作,所以今天又送羽人回家了。

天蒙蒙亮了,羽人干脆不睡了,她想多分担点家务。她蹑手蹑脚地下楼,看见客厅的灯亮着,哥哥正在扫地。哥也担忧了,她心里想着,叫道:“哥,你这么早起床了?爸爸应该没事了,我洗簌完就去买早点。” 树人抬起头怔怔地看着妹妹,细长眼眯缝着微微颤动,半晌才说:“今天你也早。”

其实树人这一晚也没睡觉,他明白当下的形势是:没有被学校录取,按惯例就要被动员去边疆建设兵团务农,否则就成了‘社会青年‘,他决不愿带这顶羞辱的帽子。昨夜他已决定,没有录取通知书,就赴疆。只是昨晚父亲的那一昏厥,让他顾虑重重,想嘱咐一下妹妹们多关心父母和分担家务。没曾想和大妹不谋而合,今早妹妹就主动担起了妈妈买早点的任务,他感觉舒了口气。

看见羽人洗簌完在小橱柜的抽屉里找钱和粮票,他还是在羽人出门前同她说:“羽人,今后家里的事你要多参与,多分担,我知道你能理解也能做好。” “好的,我会的。放心吧,哥。” 羽人答道,但总觉得哥今天有些怪怪的。

羽人买回早点时,看见全家人都在餐桌边说着话,以往的家庭生活氛围又回来了。田妈爱怜地看着大女儿,还未开口,羽人就抢先说:“妈,到那我还没开口,小吃店的阿姨就惊讶地说,‘羽人,今天是你来买?‘马上又说,‘是老五样吧,你爸妈喜欢大饼,你和妹妹是糍饭包油条,妹妹的还要加勺糖,你哥要煎糍饭糕,再来一锅豆浆,给你爸的是碗豆腐脑。’” 羽人指着一个小锅又补充说:“我少带了个锅,这是阿姨借给我的。” 田爸说:“你们的妈妈好人缘,她秉承的是‘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的价值观。”  树人、羽人、天人都向妈妈竖起了大拇指。田妈笑说:“好啦好啦,赶紧吃饭。今天我还得陪你们爸爸去医院。” 田爸一愣随即笑说:“不行啊,今天行里有重要事,我可没你们的暑假啊。” “明天是星期天,医院没有门诊,不然你又拖时间了。”田妈坚持着。“好吧,我答应你,下个星期一定抽时间去。”田爸吃完早餐急急地出门上班去了。

田爸着急去上班为的是想征得行长的同意,用行长办公室的直线给老家的堂兄挂个电话。昨天老张关于树人去向的话提醒了自己,田爸苦思了一夜。以树人的青涩现状,走出校门初面社会的懵懂,远不如回老家有族人照顾好,得赶快联系,不能拖延。

田爸有个堂兄当年留在川渝上大学,思想进步积极参与学生运动,后来入了党,成了川渝地区党的地下工作者。解放后,因为他熟悉自己大家族的人员关系、庞大的产业和广袤的地界,组织派他在那搞土改、公司合营,然后留在县里任职。

开明的行长借口外出,留田爸一个人在行长办公室电话联络,并细心地锁上门以防有人打扰。事情谈得很顺利,堂兄和田爸一直有联系,对孩子们的情况了然于胸,他欢迎有学识、有教养的人来参加家乡的建设,从当农民开始。田爸松了口气,他心中有底了。

事情也就是那样的紧凑。转天是晴朗的星期日,早晨田家刚吃完早餐,就有敲门声。跟着一缕刺目的阳光,进来的是摇着蒲扇的张婶。田妈赶紧张罗着让座,叫羽人倒茶。看着张婶捏着扇子欲说还休的尴尬,田爸心想该来的还是来了,马上站起身让座。张婶坐下后说:“老田今天休息呵。”环视了四周,见全家人都在,横竖一刀地接着说:“街道上青年安置办接到了树人的档案材料,通知我们里委会来问一下树人下一步的去向。”看着这全家人一片静默,又垂眼拨弄着手中的蒲扇补充说 :“我也是奉命办事。” 田爸注意到了妻子紧张、难受、恍惚的情绪变化,此时同时响起了羽人急促地和树人平缓的话音,“大学录取通知书发放完了?”“我愿意去边……”田爸马上制止了孩子们。转头笑对张婶说:“不怪你的,我们理解这是你的工作。我有个要求想请你帮助问一下组织上,行吗?”张婶马上抬起头看着田爸,迟疑地答:“你说。” “我们有一个愿望,希望树人能被允许回老家。”田爸的话音刚落,全家人疑惑不解的眼光都集中到他身上。刚才张婶代表组织的问话,田爸觉得不能再拖延了,单刀直答且问,所以这事还没来得及和家人商议。张婶身子探向田爸问:“是务农吗?迁移户口吗?” “是的。” 田爸答。张婶立马说:“好,我去街道办事处问问,只要去边疆的名额不缺,你的要求争取能成。那我不打扰你们了。”说着站起身向门口走去。

田爸送她到门口,张婶回头用蒲扇遮口小声说:“老田,你是家里的主心骨,所以我选了今天来。你放心,我会尽力去和安置办谈。”田爸再一次感谢。

送走张婶,田爸看着围坐在餐桌旁的全家人,先向妻子和儿子道歉,回乡之事没有预先商议,就自行做了决定。然后道出了这两天的思考和昨天电话联系堂兄的事。环顾了一下每个人,发现妻子缓过劲来了,看着自己,儿子低头若有所思,女儿们睁大着细长眼很认真地在听。田爸又补充道:“老家不仅有堂叔,还有叔公、叔婆,你们都见过,他们会照顾树人。”这句话是说给妻子听的。

这时树人抬起了头,他知道该表态了:“谢谢爸爸为我的事操心,这样的安排很好。首先我决不会当’社会青年,‘所以与其去陌生的边疆还是回熟悉的老家好。再则,曾听学校的教授说,在老家的西面腹地有个航天基地,我希望离那儿更近些。” 田爸田妈震惊了,为这个十八岁的儿子如此实诚情怀和虚怀若谷,该落泪还是欢喜?田爸强忍着感情问:“儿子,你还有什么要求和想法?”树人答:“我希望8月下旬能成行。” 转头看向妹妹们,“家里以后就靠你们多多上心啦,我可要回来检查的。”树人用一句轻松话结束了这沉重的家庭讨论会。

如树人所愿,在九月开学前,他迁移了户口,奔赴川蜀老家务农。深陷自责的田爸看着坠入伤心整日恍惚着的妻子说:“眉,是我的过错,二十多年了,儿子是替我去还欠下老家的情。”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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