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正拿着手机刷视频,突然收到一条短信,是父亲发来的:既然你不回复我,就没有必要留着微信了。但作为父亲,我希望你开心快乐。
房屋里空旷寂静,窗外城市灯火喧嚣流淌,唯独没有一丝光能照进陈默此刻的胸膛,他捏着手机,指节泛白,一股混杂着委屈、愤怒和细微灼痛的洪流在胸中奔突冲撞,最后化作一声含混的叹息,砸在冰冷的空气里:“老头啊老头,都快六十的人了,你这硬骨头,真是一点没变……”
1
那“硬骨头”三个字,像一枚钥匙,瞬间插进记忆锈蚀的锁芯。
时光轰然倒流,三十年前的会议室骤然浮现眼前,还是科员的年轻父亲,一身洗得发白的卡其布中山装,在一群噤若寒蝉的同僚注视下,猛地拍案而起,震得搪瓷杯盖叮当作响。他指着主位上那位面皮紫胀的领导,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钉楔入木板:“有本事你就开了我!没本事就闭嘴!什么都不懂就会瞎指挥,指挥个什么啊!”满室死寂,只有粗重的呼吸声。
二十年后,已是处级干部的父亲置身杯盏交错的喧嚣酒局中,劝酒者言辞殷殷,笑容满面,他却端坐如山,面前一杯清水纹丝不动,抬手压住又一只递过来的酒杯,声音不高,却足以穿透嘈杂:“我就这样!哪怕是不进步,说不喝酒就不喝酒!谁也别想逼我!”硬骨铮铮,宁折不弯,那是父亲刻在岁月里的浮雕,早已深深拓印在陈默的灵魂深处。
这灵魂的印记,更是父亲用一场场“硬核教育”亲手锻打出来的。陈默十二岁那年,家里装了电话座机,打开了他通往无聊世界之外的天梯。只要有闲暇时间,陈默就会拨打声讯台,在廉价电子音乐和陌生接线员程式化的问候里消磨时光。
直到那个下午,母亲拿着那张薄薄的话费单,手指抖得几乎捏不住纸。九百八十八块六毛——这数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陈默浑身一激灵。在那个猪肉不过几块钱一斤的年代,这几乎是一座小山。
陈默缩在客厅角落,等待雷霆震怒。父亲回来后,脚步沉稳,只扫了一眼单据,脸色沉静如古井,声音甚至算得上平和:“以后记住不要这样了。”顿了顿,目光重如铅块压向儿子,“自己做的事,父母能帮你承担就承担了,但需要你自己去解决。明天,去邮电局把钱交了。”
羞愧地点点头,陈默以为父亲会从皮夹里拿出整钞。翌日清晨,父亲打开那辆旧桑塔纳的后备箱,示意他:“自己拿。”陈默探头,心猛地一沉——一只鼓鼓囊囊、印着“尿素”字样的白色编织袋塞满了后备箱,他伸手去提,袋子纹丝不动,沉得仿佛焊在了车上。
等到陈默咬牙使出吃奶的力气拖拽出来,袋口滑开一角,里面密密麻麻挤满了灰扑扑的一毛硬币,像一片凝固的沉默金属海洋。原来父亲早已和邮电局打过招呼,陈默在无数好奇又惊诧甚至带点怜悯的目光包围下,蹲在大厅冰冷的水磨石地上,开始了他此生最漫长的一次数钱。
一枚,两枚……手指被硬币边缘割得生疼,汗水顺着鬓角往下淌,滴落在冰冷的金属上。每一次硬币落进铁皮钱箱的“哐当”声,都像重锤砸在他的羞耻心上,陈默不敢抬头,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如同芒刺扎在背上。
父亲的车就停在街对面,车窗半开,他看不清父亲的脸,只隐约看到一缕烟雾从车窗缝隙里逸出,袅袅消散在初冬清冷的空气里。那沉甸甸的一麻袋硬币,最终换回了邮电局一张薄薄的收据,也彻底买断了陈默对金钱的懵懂和对责任的轻浮,这沉重的一课,在骨头上刻下了永久的凹痕。
2
然而父亲的教育方式,远非“沉重”二字可以囊括。有个冬天的夜晚,陈默闯下了他至今不愿或不敢细究的大祸。
父亲的怒火是无声的,化作一连串冰冷精确的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蛮力,几下就剥掉了陈默的羽绒服、毛衣、毛裤,最后只剩下贴身的秋衣秋裤。
刺骨的寒气瞬间裹紧了陈默单薄的身体,门被猛地推开,一股裹挟着雪粒的寒风灌进来,他踉跄着被父亲推搡到了楼下空地的黑暗里。门在他身后“砰”地关上,落锁声清晰得刺耳。雪,不知何时已纷纷扬扬,很快在陈默头发上肩头积起薄薄一层。
寒冷像无数细小的针,穿透薄薄的布料,扎进皮肉,刺进骨髓。陈默抱着胳膊,牙齿格格打颤,在冰冷的雪地里不停地跳脚小跑,试图榨取一丝可怜的热量,抬头能看见客厅明亮且温暖的灯光,却怎么也照不进自己的心里。
父亲在餐桌上支起电磁炉,红亮的锅底咕嘟咕嘟翻滚着,氤氲的热气模糊了窗户玻璃,羊肉片在翻滚的红汤里沉浮,父亲吃得慢条斯理,偶尔抬眼望向窗外,平静无波,很快又收回目光。
母亲焦急的脸在父亲身后的阴影里一闪而过,随即被父亲一个严厉的眼神钉在原地。时间被冻僵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陈默的倔强在极致的寒冷和无助中燃烧,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腥咸,绝不求饶。两个多小时,双腿冻得麻木,意识在冰点边缘飘摇。终于,父亲放下筷子,抹了抹嘴,起身,拉上厚重的窗帘,熄灭了客厅的灯,世界陷入彻底的黑暗和死寂。
过了一会儿,大门轻微响动,母亲裹着大衣从家里下来,像做贼一样飞快地把陈默拉了上去。第二天,他烧得像块火炭,蜷缩在被子里昏沉。父亲上班前经过他的房门,脚步声停顿了一瞬,随即远去,没有推门,没有询问。那扇紧闭的房门,成了父子之间一道无形的高墙,雪夜的寒冷深入骨髓,锻造了忍耐,却也留下了一片难以融化的冻土。
3
父亲的教育词典里,似乎没有“温和”这个词。
某年暑假,回乡下奶奶家的路上,十五岁的陈默在车里为一点小事顶撞了父亲,父亲只是从后视镜里扫了他一眼,没吭声,继续开车。车子驶离了主路,拐上一条被两侧高大玉米地夹峙的乡间土路,车轮碾过坑洼,卷起滚滚黄尘。
父亲停下车,引擎没熄,突兀地开口:“后备箱有水,去拿两瓶。”陈默不疑有他,闷闷地推门下车,午后的太阳毒辣,土路蒸腾着热浪,玉米叶子在热风里发出干燥的摩擦声。陈默走到车尾,掀开后备箱盖,里面果然码着一箱矿泉水,他弯腰拿出两瓶,刚直起身,几乎同时,引擎发出一声低吼,那辆熟悉的桑塔纳像受惊的野兽,轮胎疯狂刨起漫天黄尘,车尾猛地一甩,绝尘而去。
陈默被呛得连连咳嗽,僵立在原地,手里攥着两瓶矿泉水,大脑一片空白。飞扬的尘土缓缓落下,视野里只剩下一条灰黄的土路,无尽地延伸向远方,两侧是沉默的、密不透风的青纱帐。
巨大的被遗弃感和荒谬感攫住了陈默,他辨认出方向,回城至少十五公里,回奶奶家还有十公里。他拧开一瓶水,狠狠灌了几口,凉凉的液体滑过火烧火燎的喉咙,带来一丝残酷的清醒。抹了把脸,把尘土和那点委屈的水汽一起擦掉,迈开腿,朝着奶奶家的方向走去。
十公里土路,烈日灼烤,汗水浸透衣服又晒干,留下盐渍,两瓶水是父亲唯一的“仁慈”,支撑他走完了这漫长的放逐之路。当他灰头土脸、筋疲力尽地推开奶奶家的院门时,老人惊诧地问:“咋才到?你爸呢?”他喉咙干得发痛,咽了口唾沫,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我……想自己走走。”奶奶浑浊的眼睛里满是困惑。
那十公里滚烫的尘土路,磨破了脚掌,却也磨砺出一种近乎本能的独立——在看似无路可走时,必须自己找到方向,走下去。父亲的“狠”,像一把没有刀鞘的利器,每一次挥舞都留下伤痕,却也切割掉依附的软弱。
4
这种如出一辙的倔强,在陈默的高中时代撞上了最坚硬的壁垒,他凭着自己的努力和家里的倾力支持,终于挤进了那所声名赫赫的重点高中。
高二那年,陈默与一位以严苛闻名的物理老师爆发了激烈冲突。一次课堂争执后,老师当胸一脚狠狠踹在他身上,少年血气瞬间冲垮理智的堤坝,陈默像头被激怒的幼狮,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
校方的震怒可想而知,办公室里气氛凝重,教导主任冷着脸:“要么你和家长公开向老师道歉,要么,卷铺盖走人!”老师拿起桌上的座机,拨通父亲的号码,故意按下了刺耳的免提键。
听筒里传来父亲熟悉的声音,听不出情绪,老师快速说明了情况和要求。电话那头沉默了足有十秒,然后,父亲斩钉截铁毫无转圜余地的声音清晰地炸响在死寂的办公室里:“让我道歉?不可能!这孩子我不要了!你们看着办,按纪律该开除就开除!”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扎进陈默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