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中的一切都沉在梦里。只有火车醒着,坚守在铁轨边的指示灯醒着。还是孩子的时候坐火车时总在暗暗等待两趟列车相向交叠的时刻,呼啦,风从车厢里扑到窗外,台桌上的矿泉水瓶乒乓跳动起来。睁大眼睛,却还是捕捉不到对面列车的模样,连它从哪儿来开往哪儿去都看不清。不知道那些拖成长线的窗口里,是否趴着一个同样好奇张望的孩子。
车从哈尔滨出发,凌晨四点到牙克石,在蒙语里意为“要塞”的县城。卧铺车厢九点半就熄灯了。我睡过去,梦中是山间竹林里的夏天,猫趴在铺满青苔的石头上,用爪子撩水玩,小鱼轻快地穿过,溪流明亮地一闪。再醒来的时候是半夜十一点,车停在名叫碾子河的小展,出来内蒙古和黑龙江的交界。神奇的是窗外的夜空正绽放着烟火,是谁呢,在这个地方这个时刻,这烟花又是为谁而点燃。
温度渐渐降了下去。出站前我多套了件棉衫,太阳还没出来,天已经蒙蒙亮了。小站比我想象中更加热闹。原以为候车室会大门紧锁,只留个打更的老大爷围炉烤火,而我唯一的选择就是过去敲开小屋的门,在寒风中哆哆嗦嗦地跟大爷讨一杯热茶。然而,刚出车站,就被热情的招呼声包围了:“姑娘住店吗?”“要休息吗?”“去哪儿打车走吗?”持续了十多分钟,稀稀拉拉的乘客都走完了,捧着广告照片的大姐大哥也散开了。
候车室里很暖,我喝了点热水,及时补充了能量,这才背包出发。对内蒙古而言,五月也只不过是冬天的末尾呢。
街道两旁的店铺门扉紧锁,居民楼的外墙正在维修,被钢架和尼龙网包裹得看不出原本面貌,碎玻璃和铁管就堆在道边。偶尔撞见出来晨练的人,口罩捂得严严实实,之露出一双眼睛。凌晨、陌生的小城、废墟、目光警惕的陌生人、装束奇怪的闯入者,假如镜头再跌跌撞撞配音再气喘吁吁,完全就是悬疑片的感觉了。幸好环卫工人已经在打扫卫生了,这让我安心不少。
牙克石是县级市,归呼伦贝尔市管辖,人口三十万左右。不过就我步行的范围来看,这里的城区很小,也很集中,几乎就是围着火车站和政府大楼画个正方形。城区边缘是由公路高架桥切分出来的,一侧是五层以上的楼房,一侧是矮趴趴的平房。平房也并没有延伸多远,爬上高架桥,就能看到尽头的山坡。
房子大多是新修的,中东铁路时期的房子几乎没有留下来。不过跟所有铁路沿线的城市村庄一样,这里房屋的装饰和配色,多多少少还是能看出一点“俄味儿”,刷成黄色绿色和粉色的外墙是多么活泼呀!特别是当墙线和窗台还会砌出花边,谁能想象到战斗民族也会有这样的少女心啊。
有三轮车在十字路口卖新鲜牛奶,像豆浆一样分装在长条塑料袋里,隔着袋子也能闻到香味,只要两块钱。我拎着走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这牛奶是生的,路过的大爷说得至少煮沸两次才能消毒……后来我把牛奶喂给了路边的黑狗。
早餐是在隋氏馄饨馆吃的,六点钟开门的餐馆并不多,我进去的时候店员正围在桌前包馄饨。旁边一桌是四个年轻人,一人守着一碗馄饨,似乎是急需热乎乎的食物来驱散宿醉后空落落的胃。我点了小份,十二块钱,但最后端上来的是满满当当的一碗,无论是馄饨的个头还是皮的厚度都跟东北水饺没什么差别,味道也差不多。这提醒我:虽然这里是内蒙古,但其实依然是在东北地区呀。
牙克石市中心有个清真寺,我只拍了几张照片就退出来了。一场葬礼正在悄悄举行。我离开的时候,一辆轿车停了进来,车上的人匆匆进了告别厅。猝不及防地,哭号声传了出来。无论民族、语言、地域有何差异,人们的生活总是相似的,悲伤也是相通的。
博克图,牙克石下辖的小镇。博克图在蒙语里是“有鹿的地方”。后来丹鹿查了一下,原来包头也是有鹿的地方,都是从蒙语而来,只是汉译名有区别。
博克图也是中东铁路上的重要小站。它从前的职能应该是机车维修站。中东铁路沿线有两个重要的机车库,一个是位于东线也就是现在滨绥线上的横道河子,另一个就在博克图。
从牙克石站到博克图站的路上会经过著名的大兴安岭螺旋展线隧道。当时俄国人是从隧道两头开挖,中间汇合接通的,需要非常精密的计算。负责的女工程师莎力心理压力很大,没等到隧道挖通的那天就自杀了,现在隧道附近还留存人们为她修建的纪念碑。我还没来得及看清隧道入口的堡垒,眼前就一黑,火车已经钻进隧道里了,只听得到呼呼的风声。
跟昂昂溪一样,博克图也是中东铁路带来的城镇,区域设计都是有些相似的。火车站为中心,站南和站北由天桥接通,站南是铁路员工生活休闲区,南山上设有革命烈士陵园。站北是原居民生活的区域。
小镇不大,基本都空了,见不到年轻人,偶尔能见到坐在自家门前的老人。站北除了新修的政府机关楼院,一间乳制品工厂,和以第二百货商店为代表的几家商店外,剩下的都是平房民居。街道两侧的明显要好一些,越往边缘走,房子越破,坍圮的旧屋像经历过地震一样,歪歪扭扭地搭在荒草地里。牛是散养的,大牛领着小牛在镇子里闲逛,我接近一点,它们就走远一点,等我站住脚步,又主动走近。
站南要热闹一些,当时的建筑还在被居民使用,旧日的段长室成了医药销售公司,俄式木刻楞房子分隔成几家,每一家都尽可能地搭建了棚屋和院墙。生活还是在继续。
最初我以为木刻楞是指俄式民居上的木条装饰,后来才知道是建筑修建的方法。木刻楞房子没有柱子,就是先打好石头地基,再将粗木头横放,一圈一圈叠高,想象一下把用粗木头组成的长方形一层层垒起来的样子,最后加个屋顶,留出气窗,就成了。传统的木刻楞房子是不用铁钉钢筋固定的,而是靠木楔子和卯榫。木头和木头之间还会垫上苔藓,天热了,苔藓会干燥,遇上湿冷天气就会生长,把木头之间的缝隙填满,防止透风。也许是临近大兴安岭就地取材方便,博克图留下了很多木刻楞房子。再往北,满洲里也有。
这里的人很友善。有人问我在干什么,我说,来看看老毛子修的铁路和房子。老毛子,对东北地区的居民来说并不是一个陌生的词。东北人管瓜子叫“毛嗑儿”,是因为葵花籽最开始是俄国人带来的坚果零食,老毛子嗑的东西,就叫毛嗑儿。
他们把博克图机车库指给我看。
我进去的时候还有点忐忑,因为现在机车库依然在使用,属于铁路部门。之前我去大石桥时,有一栋日本人修的建筑在铁路部门院内,我告知情况想进去,就被门卫给赶出来了,连隔着门拍照片都不行。到了博克图,我就顶着一张若无其事的脸进了门口。门卫虽然望着我,但是担心的喝止声并没有在身后响起,我赶快转过墙角逃出门卫的视线。
不过后来发现我的担心是多余的。这里已经改成了爱国主义教育基地,来参观的并不只有我一个人。中央的蒸汽机车水塔是拆过之后重修的,刷成了黄色和绿色。同样的样式在牙克石火车站边见到过。我并没有见到列车加水,不过在我停留的这段时间,有两个火车头呜呜呜开过来,停在旁边加油,火车加油跟汽车加油有点像呢。水塔对面,二十个机车库像手风琴一样呈扇形排开,一号和二号门是敞开的,里面停着一列正在维护保养的火车头。
在博克图火车站附近转悠了两圈也没找到想吃的东西,干脆在一家小门店要了份烤冷面。可以算得上是我吃过的最难吃的烤冷面了,面饼烤得特别干,酱料刷得很敷衍,洋葱粒也不太新鲜。火车终于来了,我期待着回程再看一眼大兴安岭隧道,更期待着能在下一站吃上地道的羊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