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光,首先是光。1960年代的阳光,似乎比现在更浓烈,更金黄,带着植物蒸腾的气息和河水微腥的味道。她,玛格丽特,刚刚结束大学一年级的课程,和一群朋友,主要是艺术史系的同学 ,相约来到这座小镇度过暑假的最后两周。小镇以那座古老的石桥和桥下舒缓的河流闻名。
照片就是在那时拍的。拍照的人是……是皮埃尔?那个总是围着她们几个女生转、头发卷曲的男孩?还是那个沉默寡言、却总背着相机的美国留学生……叫什么来着?罗伯特?对,好像是罗伯特。
记忆的碎片开始拼接。她记起了那条连衣裙,淡黄色的,棉布的,母亲为她缝制的。记起了那天脚底被鹅卵石硌痛的感觉,记起了河水凉意透过皮肤渗入骨髓的舒爽。也记起了,那笑容背后,其实隐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怅惘。为什么?也许是因为即将到来的分别,也许是因为那个夏天她读完了《包法利夫人》,为虚幻的爱情与破灭的幻想而感伤,也许,只是青春本身携带的、无来由的忧郁。
她用手指,极轻地,抚过照片上自己光滑的脸颊。那触感,与现在脸上粗糙松弛的皮肤,隔着近六十年的时光,形成一种惊心的对比。
“这张照片……”她抬起眼,看向身边的男人,试图从他脸上找到那个美国留学生的影子,“是罗伯特拍的吗?”
男人缓缓摇了摇头,将照片收回,依旧用那种珍重的姿态放回皮夹。“不,不是罗伯特。”他的目光投向远处虚空的一点,仿佛也陷入了回忆,“那天,我就在不远处。我看着您,和您的朋友们。我看着您脱下鞋子,走进河里,水花溅起来,在阳光下像碎钻石一样。”
他的描述,像一把钥匙,又打开了另一扇记忆之门。她确实下水了,裙子下摆都湿了,贴在腿上,凉凉的。她记得自己回头对岸上的朋友们喊了句什么,大概是“水真舒服”之类的。然后……然后她似乎瞥见,远离她那群喧闹同伴的河岸柳树下,坐着一个人。一个年轻的男人,穿着白衬衫,膝盖上摊开着一本书,但他没有看書,他在看她。
那个身影很模糊,像隔着毛玻璃。她当时并未在意。追逐她身影的目光太多了,年轻的玛格丽特早已习惯。
“是您?”她问,声音里带着不可思议。那个模糊的、柳树下的剪影,与眼前这张布满皱纹的脸,重叠了吗?她不确定。记忆是如此不可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