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Caitlin Harrington
来源：Wired
原文链接：https://www.wired.com/story/amazons-first-aid-clinics-push-injured-employees-to-keep-working/
詹妮弗·克兰（Jennifer Crane）是密苏里州圣彼得斯亚马逊仓库的一名出站包装员。每天工作时，她有37秒的时间组装一个纸板箱，从货架上取下一件商品，把它塞进盒子里，塞满包装材料，密封，贴上跟踪标签，最后把它吊到传送带上。然后她又得再做一遍，重复整整10个小时。去年10月，一箱气泡水毁掉了她。
克兰说，在提起箱子的时候，她感到一阵灼热的疼痛从左臂一直扯到指尖。她去了亚马逊的AmCare急救诊所，在那里，她说工作人员告诉她，她有点扭伤，会没事的，并给了她一个冰袋。“我在那里坐了20分钟，直到冰袋变暖”，克兰说，那时她的班次已经结束。第二天早上，当她开车去上班时，她的左手抓不住方向盘了。尽管如此，她说，一位诊所工作人员告诉她，她需要回去工作。
克兰是她所在工厂工会组织委员会的成员，她拒绝了诊所的建议，要求去看医生，而医生则规定了工作限制。AmCare的工作人员将他们插入亚马逊的一款软件工具，该工具可以消化医生的医嘱，并建议他们选择一份不那么密集的合适工作。据Reveal报道，公司的一名安全主管在2019年的一封电子邮件中写道，将受伤员工转移到受限制的岗位上，可以让他们继续工作，从而降低公司的工人赔偿成本，还可以削减公司必须向联邦政府报告的严重伤害数量。克兰花了七个星期的时间，每天10个小时在这个85.5万平方英尺的仓库里挥舞着扫把，她的左手悬在肩上放松。当她终于预约做核磁共振时，医生说她手腕的韧带撕裂了。
克兰的遭遇使她进入了亚马逊开发的一个系统，该系统是为了管理其著名的物流业务的一个副作用——受伤工人的稳定流动。最近美国职业安全与健康管理局（OSHA0的调查和Wired采访了11位过去几年在AmCare工作过的现场医疗代表，他们描述了一个让员工继续工作而不是让他们接受适当的医疗护理的系统，这可能会让他们面临进一步受伤的风险。
OSHA前副助理秘书、撰写工作场所安全通讯的乔丹·巴拉布（Jordan Barab）表示：“包括亚马逊在内的一些公司正在做的事情，我认为，就是利用自己的诊所‘治疗员工’，让他们立即重返工作岗位，这样他们的伤害就不必被记录下来。”
亚马逊发言人莫林·林奇·沃格尔（Maureen Lynch Vogel）对这种说法表示异议，称公司不会试图隐瞒受伤情况，使用AmCare的员工可以随时寻求外部治疗。她说：“任何关于我们有意或有计划地拖延或阻止员工寻求必要医疗服务的说法都是错误的。”
然而，与在12个不同机构工作的诊所工作人员的谈话以及最近的OSHA引用表明，现场医疗代表有时被鼓励引导员工进行内部治疗。“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伪医学的，只是伪装地像有医学的光泽，”一位在内华达州AmCare工作的急救员说。“当我们作为急救医生在救护车上时，重点是让人们得到最终的护理。然后我去了亚马逊，他们说，不，我们不会让他们去看医生。那你要我做什么？我是带人们去看医生的人。”
这些急救诊所的工作人员没有资格诊断和治疗伤害，尽管他们遵循医生输入的协议，但他们不在医生的监督下工作。官方的说法是，他们只提供急救。亚马逊通常会雇佣急救员来担任这些角色，但它不要求他们持有许可证。沃格尔表示：“急救员经常被聘请，但他们的工作方式与急诊医生不同。”
现场医疗代表通常会用热敷、冰敷或非处方止痛药来治疗就诊的员工，并处理向工伤赔偿医生的转诊。他们还可以将工人推荐给内伤专家，通常是运动教练，进行旨在防止进一步伤害的伸展和练习。这些工作人员和现场医疗代表向不是医疗专业人员的健康和安全管理人员报告。通过将治疗限制在没有医疗执照的员工提供的急救上，亚马逊避免了向OSHA报告这些伤害。尽管急救是“第一”，但AmCare的工作人员经常在受伤的员工继续从事受伤的工作时，对他们进行数天或数周的治疗。OSHA表示，这可能会增加员工出现持久健康问题的风险。
今年4月，OSHA因医疗管理不善向亚马逊发出了该机构53年历史上的第三次传票，发现它严重危害了员工的健康。这使得这家在线零售商被发现与经营急救诊所的雇主一样，这些诊所使员工面临感染、留下疤痕或长期伤害的风险。据The Intercept报道，自2016年以来，亚马逊已经收到了至少三次来自OSHA的关于AmCare的警告。OSHA现在发现，在六个月的时间里，纽约奥尔巴尼外的一个仓库的亚马逊员工将至少六名严重受伤的员工送回工作岗位，而不是让他们去看医生，这加剧了他们的痛苦，并可能导致“长期受伤和终身痛苦”。该公司正在上诉。“我们不同意这篇引文中的说法”，沃格尔说，“并将继续我们长期以来的努力，以提高我们工作场所的安全性。”
根据OSHA的说法，在一个案例中，一名员工被一个盒子击中头部，血液开始从他们的耳朵流出，这是头骨骨折的迹象。这名员工后来出现了头痛，但员工没有请医生就把他们送回了工作岗位。一周后，一根28磅重的卧推杆撞到了一名员工的头部，造成了脑震荡，但工作人员让这名工人回到了操作重型机械的工作岗位。
对在其他工厂工作过的现场医疗代表的采访表明，将受伤员工送回工作岗位的做法并不仅限于奥尔巴尼仓库。接受采访的八位现场医疗代表表示，他们面临着来自管理人员的直接压力，要求他们将送去看医生的员工数量控制在较低水平，尽管亚马逊的协议要求他们为受伤的员工提供转诊到外部医疗机构的选择。几位前现场医疗代表表示，当受伤的员工要求看医生时，他们不得不等待高级经理先与员工面谈，尽管亚马逊表示这不是其协议的一部分。一位在马里兰州工作的现场医疗代表表示，如果他们的经理在信息系统中看到他们在员工受伤当天派他们去看医生，“他们会赶着来我们办公室给我们看病的。”
彼得·托雷斯（Peter Torres）曾在加州中央谷的一家医疗机构工作，他表示，经理们会在会议上提到他们“第一天”的高数字，即员工受伤当天就被送去看医生的人数。“这让我们看起来很糟糕，”他说，管理人员告诉AmCare的员工。“我们需要设法找到提高这些数字的方法，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很大的冲击。”托雷斯说，他必须获得高级管理层的许可才能让员工去看医生，有时他们会试图说服员工不要去看医生。另外三名现场医疗代表表示，他们从管理人员或员工那里听说，管理人员曾劝说员工不要去看医生。
有一次，一位经理让托雷斯设法说服一位受伤的员工到公司内部治疗。尽管一位同事已经决定让这名工人去看医生，但托雷斯被上方要求说服这名工人不要去。“在我的家乡，在紧急医疗服务领域，这是一个大忌。你永远不会踩到别人的病人，”他说。
前现场医疗代表杰德·马丁内斯（Jed Martinez）说，2022年春天，犹他州盐湖城的一个物流中心每周会送五到六名员工去看员工补偿医生，这是该地区亚马逊设施中比例最高的。他说，高级运营经理告诉员工，他们需要将这个数字减少到每周一到两次。他说，管理人员鼓励现场医疗代表告诉员工，没有什么是医生能提供而AmCare不能提供的。
沃格尔表示，托雷斯、马丁内斯和其他现场医疗代表描述的管理人员的行为违反了公司政策，公司追踪“第一天”的数字只是为了确保员工提供高质量的急救。
许多接受采访的诊所工作人员表示，他们尽最大努力帮助那些受到亚马逊限制的员工，一些员工似乎确实有所改善。但另一些人病情恶化，尤其是那些有重复性应激性损伤的人，一位前科罗拉多州的急救员说。亚马逊的政策规定，没有改善的员工应该立即转到外部供应商，但她看到一些员工陷入了受伤循环。“我们真的很难让这些人变得更好，因为他们仍然在那里做同样的重复动作，这些动作最初会伤害他们。”
亚马逊正在与越来越多的监管机构、执法部门和政界人士作斗争，这些人试图迫使亚马逊切实解决仓库安全问题。OSHA目前正在对18个亚马逊仓库进行调查，并已在2023年对8个仓库发出了6次传票，其中包括4月份因医疗管理不善和上个月因新泽西一家工厂的人体工程学危害而发出的传票。它附有一封警告信，声称仓库的AmCare员工未能确保受伤员工得到适当的医疗护理，包括几名头部受伤的员工。
在华盛顿州，一项试验于7月24日开始，此前该州的职业安全监管机构表示，在亚马逊的三个仓库里，人体工程学和工作节奏，再加上该公司的纪律制度，增加了患肌肉骨骼疾病的风险。该机构命令亚马逊改变其流程，但亚马逊声称已经做出了改进，并正在否认这些指控。与此同时，美国司法部正在调查该公司是否故意少报受伤人数，伯尼·桑德斯（Bernie Sanders）最近引导发起了参议院对该公司安全记录的调查。各种各样的调查可能会迫使亚马逊修改其流程，或者将高管拉到国会面前做听证。
当一名亚马逊员工受伤并通过AmCare接受治疗时，该公司希望他们继续实现生产力目标，尽管在诊所花费的时间不会对他们造成影响。多年来，公司协议允许AmCare员工为员工治疗长达三周的时间，然后再将他们转介给医生或结案，尽管两名诊所工作人员表示，他们为病人看病的时间更长。沃格尔说，亚马逊在2022年3月取消了为期三周的指导，但OSHA声称，一些员工仍然在继续使用这些服务。
今年1月，作为2022年7月开始的一项调查的一部分，该机构向佛罗里达州德尔托纳的亚马逊工厂的现场经理发出了一封警示信，信中说，员工们报告说，AmCare的员工通常把三周的规定作为一项要求。根据7月份OSHA的警告信，新泽西州洛根镇的AmCare工作人员也表示，在发出外部转介之前，他们可以为工人提供长达21天的服务。
佛罗里达州外两家工厂的三名现场医疗代表看到同事告诉受伤的员工，在亚马逊先治疗他们之前，他们不能去看医生。沃格尔说，这将违反公司政策。
前OSHA主任、乔治城大学卡尔马诺维茨劳工和在职穷人倡议项目研究员黛比·伯科维茨（Debbie Berkowitz）表示，虽然现场急救诊所在大型雇主中很常见，但亚马逊提供的那种长期、无医疗监督的治疗却不常见。她说，使用现场诊所来防止可记录伤害的做法在肉类加工业中很常见，该行业有虐待员工的历史。她说:“因此，他们正在效仿一个非常低级的行业，把员工视为消耗品。”
随着对其工伤问题的批评越来越多，亚马逊声称要做出改进。该公司表示，误工事故率大幅下降。误工事故率是指导致旷工一整天或更长时间的工伤事故数量，这是严重程度的一个标志。但是，工会联盟战略组织中心对OSHA的数据进行了分析，发现随着这个数字的下降，从事限制性工作或临时调任其他角色的受伤员工的数量相应增加，亚马逊只是选择将这些员工统称为“轻工”而已。
2018年，大多数被解雇的受伤工人都得到了工伤补偿，只有五分之一的工人被重新分配到轻型工作。到2022年，这一比例大致发生了逆转，大多数受伤工人都是轻工，只有四分之一的人被送回了家。在同一时期，总体受伤情况有所波动，但没有明显改善，这表明受伤的工人数量相似，但亚马逊正在寻找让他们继续工作的方法。
SOC分析还发现，在2022年，每100名亚马逊仓库工人中就有近7人受伤严重，不得不离开工作岗位，这一比例是一般仓库的两倍多。亚马逊认为，应该将其与自己设计的行业平均水平进行比较，该行业平均水平经过调整，包括了三家大型竞争零售商，这三家零售商的大部分损失都没有在仓储类别下报告。使用这种方法，亚马逊的分析发现，它的总受伤率仍然高于平均水平，但不是这个数字的两倍。
亚马逊2022年的安全报告称，2019年至2022年期间，美国工人的可记录伤害减少了23%。但2019年是受伤率特别高的一年，从2017年到2022年，总受伤人数仅下降了8%。
在工人受伤后，被重新分配到替代工作可以避免他们因被解雇而减薪。战略组织中心健康与安全主管埃里克·弗鲁明（Eric Frumin）表示，这也有可能让公司避免解决根本原因，因为它可以在不减少伤害的情况下提高误工伤害数量。
亚马逊使用了一款APP程序将受伤的员工与符合他们限制的工作相匹配。医生会为工人指定身体上的限制，比如他们能举起多少重量，或者他们是否能弯腰，这些都是现场医疗代表插入到程序中的。该软件会列出一份工作清单，并给出每个工作满足条件的百分比。如果有合适的工作，亚马逊会把它提供给员工，不太符合个人限制的工作可以修改。
一位来自威斯康辛州的现场医疗代表表示，他使用该算法的经验表明，该算法有时会低估工作的严谨性，尤其是当涉及到重量限制时。他说，一些医生过去常常参观工厂，以了解工作的要求，但那些不这样做的医生有时会写限制条款，不能充分保护工人免受进一步伤害。“这些都是高度机械化、高度工程化的工作。即使是举起不到10磅的东西，它每分钟也要举起不到10磅的东西17次，”弗鲁明说。“这是医生在评估亚马逊上的病人时应该知道的。”亚马逊表示，员工会签署一份文件，概述新工作的职责，如果他们觉得工作要求太高，可以要求医生安排其他任务。
今年4月，詹姆斯·迪亚兹（James Diaz）在加州圣贝纳迪诺的亚马逊航空中心搬运一个重达3000磅的装载设备时，被设备撞到了脚踝。美国医疗保险公司的工作人员告诉他，情况看起来不太糟，给了他一些冰块，然后让他回去工作。他说:“我真的必须为自己的严重性辩护，直到几天后他们才把我送出去。”亚马逊表示，根据公司的政策，迪亚兹被告知他可以寻求外部治疗，他拒绝了，但迪亚兹否认了这一点，并指出，直到他向安全经理提交了一份要求，他才获得了工人补偿的文件。一位医生给了他一个限制，让他不要推拉，所以亚马逊的软件工具建议他在几个月的时间里轮流做一系列的生产工作。他说:“他们称之为轻工，但事实并非如此。”“他们仍然让你拎着沉重的包裹和箱子到处扔。即使是站着，我的脚踝上也有我体重的一半。”亚马逊表示，迪亚兹有权拒绝他的任务；然而，如果他这样做了，他可能会失去获得国家工人补偿福利的资格。
当一名受伤的工人找不到生产工作时，亚马逊就会创造一些似乎对其物流运营贡献不大的工作，比如除尘，这是在克兰手腕受伤后重新分配给她的工作。其他受伤的员工每班10个小时坐在电脑前对图像进行注释，以训练亚马逊的机器学习算法。一名背部受伤的工人告诉Wired，这让她从抬重箱子的工作中解脱出来，但对其他人来说，长时间的电脑工作可能会加重他们的伤势。2016年，亚马逊开始将受伤的员工借给非营利组织，这是一个名为“亚马逊共同社区”的项目的一部分，但在今年的一轮裁员中，亚马逊取消了这一项目。
虽然该公司吹嘘其“强大的重返工作岗位计划”，但它之所以存在如此规模，只是因为有这么多员工首先受伤。即使那些去看医生的人也会出现持久的，有时使人虚弱的疼痛。去年3月，威洛·哈特（Willow Hart）在乔治亚州的亚马逊仓库取货时，感觉椎间盘出现了膨出的状况。在接下来的两个星期里，疼痛慢慢加重，直到有一天椎间盘压迫了她的坐骨神经。她说：“我下了床，大哭起来。”
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没能回去工作了。经济压力迫使她搬回去和父母同住，在那里她陷入了深深的抑郁。“我没有很好地接受这样的痛苦，”她说。
克兰是亚马逊密苏里州圣彼得斯工厂的出站包装员，她说，尽管物理治疗检查发现她受伤的手只恢复了一小部分力量，但一名员工补偿医生已经批准她在11月重返工作岗位。当时正值假日旺季的到来。“这糟透了。我很痛苦，”她说。加班是强制性的，所以她每天工作11个小时，每周工作5天，靠吃止痛药来熬过轮班，依靠十几岁的孩子在家开罐子。她仍然每天两次服用1200毫克的高强度布洛芬止痛。她说：“我已经学会在上班前服用它，这样疼痛就不会那么严重。”受伤十个月后，她有时仍然戴着护具上班。
上个月，克兰和她工厂的其他13名工人一起向OSHA提出投诉。诉状称，亚马逊的工作方式导致员工严重受伤，而AmCare员工的“虐待”加剧了员工的工作相关伤害。沃格尔表示，员工调查显示，绝大多数员工在该工厂感到安全。三周前，OSHA的工作人员接到投诉前往位于圣彼得的亚马逊进行检查；该机构表示，调查仍在进行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