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过西藏的人,归后写文章,均会说成是一次净化心灵之旅。我每每看到,总是不由自主地从心底哼出一声来:这样的说法,未免太矫情——好像只要和心灵牵扯上,西藏之行就很高大上了。在我看来,旅行就是旅行,无关乎时间,更无关乎地点,只要是彻底的放松,哪次旅行不是心灵之旅?
然,昨夜又梦见行走在西藏的路上。这是回来之后的第几次梦见?一时有些茫然。这在于我是很少见的,通常去过一个地方,很快就会抛开,哪里会入梦来——来一次一次地遇见?
西藏之于我,是曾经的遥不可及。它从不曾出现在我的旅行计划中,然而,有一天它从天而降,从起意到决定再到启程,二十日不到。当我在西藏广袤的土地上行走若干天后,仍有恍若梦中的感觉。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我站上了天上人间的世界屋脊。最好的遇见是不是就当如此?没有计划。你在那里,我就来了。
“眼睛的盛宴”是西藏游记中出现频率最高的词,我感同身受到游记作者的痛与乐——痛在词穷,于是文必称“大美”;乐在景无穷,眼睛忙不过来呀,所以眼睛最忙碌也最享受。我的笔墨描绘不出“大美”十之一二,只能拙而不描。当连绵的雪山、清澈的冰水、成群的牦牛、湛蓝的天、伸手可触的云,无穷无尽画卷般向你打开时,心底最软的地方就这样被抚慰。偶尔闭上眼睛,进入冥想的时光。美到底是什么?美到底能持续多久?最好的遇见之后,能否有最好的相守?……
行驶在著名的318国道上,遇见无数个坚韧的骑行者,用车轮丈量着云和路;天路青藏线上,遇见徒步前往拉萨朝圣者,火车窗外一闪而过,来不及捕捉那一路的艰辛;大昭寺门前,更遇见无数磕长头者,身心合一,一次次双手合十高过头顶,然后屈膝跪地,全身俯伏,两手前伸,额头轻叩地面,五体投地,不知疲倦。
那日清晨,在阳光普照之前,汹涌的转经人潮,裹挟着我,围着布达拉宫不知不觉转了两圈。如果时间允许,我愿意继续被裹挟,就这样沉醉在莫名的安详的空气中。藏人们身着干净整洁的藏服,左手一串佛珠,垂在身体左侧,随着步伐微微晃动,右手持转经筒,口中喃喃着六字真经,一圈又一圈。藏族妇女走路时上身微微前倾,步幅小而紧密。我很痴迷这样的步态。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密码,我想,这样的步态也许是藏族的密码之一。关于信仰,年轻时很自豪于自己的无信仰,如今却心痛于自己的无信仰。因此,无论是遇见骑行者,还是朝圣者、转经者,内心是震憾的,也能模模糊糊感悟到人生中的很多东西,比如执着、贪念、勇气、放弃、舍得、完美、残缺等等。
在前往纳木错的搓板路上,遇见背着书包汲拉着破鞋两颊高原红的小学生,在南迦巴瓦峰附近令人心惊肉跳的盘山公路上,遇见峡谷中零星的藏族人家,顿起悲悯之心:一辈子就窝在深山中了?同行之人笑我:不一定的,你看他们脸上的笑。是啊,子非鱼,焉知鱼之乐?我没有窝在深山中,却鲜有他们那样的笑容。可见,快乐与很多无关,又与很多有关。
晚八时许的大昭寺广场,高原的太阳不遗余力地洒着,我眯着眼懒洋洋地闲坐在几个藏族大妈边上。一位编小辫的来兜售生意,我拒绝了,又有一位来,再次拒绝。紧邻的大妈坐不住了,摘了帽,放下盘在头上的两条长辫,笑着展示给我看。花白的长发里编织进了各色丝线,似乎隐含着藏人的另一个密码。我抱歉地也笑了,揪着自己的一头短发,作遗憾状。大妈们张着没牙的嘴,也乐了。语言虽不相通,但在这一刻,快乐却是相通的。
在西藏遇见景,遇见人,也遇见其他。拼车十四人的众生相,羊桌雍措的天公不作美,高海拔难以入睡的纳木错之夜,林芝酒店入住时未打扫的房间,一大把零钞扔桌上的甜茶馆,拉萨的慵懒的大大小小的狗、色拉寺辩经的激烈场面、布什拉布寺裹在袍子下偷懒的小喇嘛……
十余天的西藏行,只可谓匆匆一瞥,是名副其实的“遇见”。
西藏说:你见,或者不见我,我就在那里,不喜不悲。
我说:最好不曾遇见,如此便可不梦见。
然而,事实是,遇见了你,也遇见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