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拜访江舟.其二

“说吧。”江舟放下茶壶，优雅地把卷发撩到一侧脸颊，“如果要用茶就请自便，恕我待客疏漏了。”

“好，江舟团长。”亚绪清了清嗓子，没拿正眼瞧一下旁边的白玉茶壶和茶杯，“我就直言了——我们注意到创盟城的医药卫生保健水平，似乎和它的价格并不成正比。”

“很多同样药物和医疗服务的价格，在和谐镇仅有一半甚至更少。医疗服务成本的异常，也是创盟城动乱的原因之一。”亚绪的目光好似两把尖刀，直插江舟双眼，“而据我们的统计，这些医疗服务项目和药品生产绝大多数都是生命远景在负责着。”

“我知道了。”江舟微笑着抿了一口茶，两只眼睛都拧成了缝，亚绪丝毫不能与他进行眼神交流，“亚绪团长，你是想让我降低药价和医疗器械价格，对吗？”

“还要削减从各大医院和医疗集团收取的回扣，这些回扣是来自病患私人，属于非法收入。”亚绪迅速补充道，面不改色。

江舟自二人进门，终于第一次睁开眼打量起亚绪来，但那眼神里却满是狂躁和讥讽，与他脸上云淡风轻的微笑极端不符：“亚绪团长……你们调查得很清楚嘛。”

“实际上，我们知道还有几条隐藏资金链，只是不清楚详情。”维奇在一旁插嘴，“而刚才说到的那些，明眼人都知道肯定存在着那样的关系。市民们都很清楚现在这么高的医疗成本并不正常。”羽盟情报部的团员动用了和谐镇总部方面的高层人脉，才打探到这些消息，而总部的团员们在拿到情报后也对创盟城的腐败表示震惊，因为实际数据比亚绪所说的还要夸张得多。

“有时候知道得太多了，对你们是没有好处的。”江舟还是挂着微笑，但这次睁开的双眼，杀气凛冽地看着二人，“在创盟城这种地方，表现得还是别太突出为好。”墙角传来枪机拉动的咔哒声，亚绪知道，卫兵的激光枪已经对准了自己。亚绪于是笑了起来，那是为庆贺胜利而发出的真心笑容。

“您开枪前，最好能再想想。”亚绪点亮手环，投影灯赫然显示出录像界面，“从进入宅邸开始，我就打开了录像。我们为这个录像进程编了程序，一旦手环损坏，或者我的脉搏从心跳检测器中消失，视频就会上传到云端，再转运到互联网上。”

“呵，就算你那样做了，又会怎么样呢？”尽管江舟还是维持着强硬的态度，但亚绪已经可以看出他乱了方寸：“创盟城现在的平静，只是一种幻象。正是羽盟的存在强压下动乱和暴力，试想一下，假如江舟团长下令枪杀亚绪团长的视频在网络上传播开来……”

“……创盟城必然一片动乱，在那样的大环境下，包括生命远景在内的所有公会，必然都不能独善其身。”维奇接过话头，冷静地说道。

“先前云团长尝试否认羽盟的群众基础优势，但我们毫不怀疑，没有了羽盟，创盟城的崩解就在顷刻之间。”见江舟久久不回话，亚绪站起身来，士兵警惕地随之抬高枪口，“江舟团长，你到底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呵……真是被你们这帮小子给算计了。”江舟再抬起头来时，已经面无表情，只有嘴角还残存着微笑时淡淡的上扬，“好，亚绪团长，表现真是超乎我的想象。我同意你们的要求。”

“江舟团长，同时也劝你不要想着在我们走出宅邸时使坏，这个程序会保持运行直到我们回到羽盟。”亚绪充满讽刺地微微鞠躬，“感谢您的招待。”维奇跟在亚绪身后，二人走向推拉门，将两个空空如也的干杯子留在背后。

“亚绪团长。”临走前，江舟的声音传来，“我也有句话要劝你——不要太张扬了。你太锋芒毕露了，有句老话叫，枪打出头鸟。”

亚绪没有回头，只是顿了顿，便默默走出书房。从脚步声能够听出，二人快速走远了。江舟也站起来，走到门前，通过门缝看见两个消失在林间小径尽头的黑影，这才打开手环：“莱格尔，都听见了吧？”

“听见了，确实是个麻烦人物。”另一边的莱格尔叹了口气，“慢慢来吧，先跟着他走，反正你也不缺钱。”说罢，莱格尔便中断了通讯——这是害怕羽盟会有通讯探测手段。

……

“碎雨！”亚绪将街角路灯下的碎雨招呼过来，“久等了。”

“团长先生，副团长先生！”碎雨赶忙小步跑来，将上锁的手枪还给亚绪，“怎么样？”

“还算顺利，但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回去再说。”亚绪边用余光打量着两个庭院大门旁杀气腾腾的守卫，边带着二人快速融入暗黑的街道中。

……

“啊……真是的……”沐夏懊悔地拍着脑门，“刚才应该提出和他们一起走的，这样就能追踪到亚绪的最新行程……”她随手甩下湿答答的毛巾，却不小心碰翻了桌上的照片，沐夏连忙扶起玻璃相框，还是那张照片，她毕业时拍摄的三人全家福。

“叮铃铃……”桌上的手环突然噪音大作，沐夏点亮投影灯，接入通讯请求：“喂，您好？”

“沐夏小姐吗？您父亲最新一期的再生治疗费用拖欠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您什么时候方便来医院缴费呢？”“啊……周末，这周末我就来。”沐夏手忙脚乱地把通话窗口最小化，打开在线银行服务界面，对照着余额飞速计算了一下，“唉……这个月的生活费又……”

O.C.2059，创盟城东部管道车站。

进入检票口之前，沐夏最后转过身去，正视了父母一眼。恍然，沐夏看到了父母近年来异常明显的衰老，两个人脊背微佝，用挂满了皱纹的微笑向沐夏告别。沐夏要到和谐镇进修，她不知道自己是否会决定留在和谐镇，毕竟现在的创盟城每况愈下，父母是她在这个无主之地唯一的牵挂了。

走下通向月台的台阶前，沐夏已经无法从熙攘的人群中辨认出父母，便毅然拉开行李箱拉杆，走向电梯。

“嗡——”低沉的轰鸣声贯穿月台穹顶，人们满眼恐惧地抬起头，看到强光突破半透明的有机材料顶棚，飞向不远处的上层大厅。沐夏没有反应过来，但当她被爆炸的冲击掀翻在地时，她意识到那声音是等离子光束破空的声音。之所以不是一般认知中的尖啸，是因为距离太近。“恐袭！”有人尖叫道。

“父亲，母亲！”沐夏丢下行李，哭喊着爬起来跑向台阶，但逆着她向下涌动的人流把她硬生生挤了回来。特警队和保安迅速出动，封锁了燃烧着的上层大厅入口，引导着人群向紧急避险通道的方向而去。电磁管路列车突然爆裂开来——溅射的等离子体烧蚀了车体，引发诱爆。沐夏最后穿过破碎的上层大厅玻璃门，看到的是无数焦黑枯槁的断肢，无力地向天空伸出。

……

O.C.2060，创盟城北郊公墓。

“母亲。”沐夏一袭黑裙，长发也用黑纱缚住，将自己手中掬着的花束放在铭有母亲名字的柜前壁龛内。为了减少不必要的公共用地占用，公墓被修建成专门的漆黑大厦，棺椁则用骨灰盒替代。每个骨灰盒柜前，都有一个小壁龛，用来存放献给死者的鲜花。放眼望去，整面墙壁都是黑白相间的骨灰盒柜，密密麻麻不见边际。前后都是这样的盒柜，就像超市的自动储物柜。人的一生，终归不过这样的尺寸之地。

“先说好消息吧。听医院的医生说……有一种尚在研发阶段的神经组织再生技术，有可能让父亲醒过来。”沐夏不自觉地笑起来，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笑容一如曾经那么甜美，只是转瞬即逝，“只是……因为是实验技术，价格……”

“市政府的工作也还能支撑得起，加上做自媒体的收入，也算勉强够了。”沐夏的手轻轻拂过母亲的铭牌，“我每天上班还能路过以前我们常去的小公园，只是听说最近要拆了。”

沐夏转过身，看着空无一人的过道，和自己对面的骨灰盒柜：“我都没什么时间休闲了，不管在单位还是在外面几乎不怎么交的到朋友，周末也要上班到半夜，以后来这里的次数也会减少吧……”不过，当沐夏看到，整座公墓空无一人时，心里的负罪感还是稍稍缓释了些——她不会是唯一一个愧无时间来扫墓的人。

“对了，您可能不知道，创盟学院也要封校了，恐怖袭击实在太猖獗了，学生们已经没法正常上课了，这一封就不知道是多久……”沐夏想再好好看看母亲的最终归宿，便又旋过身来，却通过铭牌光亮如镜的表面看见，自己脸上还残存着些许那种职业化的标准假笑，不由得惊得回退了两步。

“我……”沐夏感到泫然欲涕，热泪簌簌而下，一下子瘫倒在冰冷的黑大理石地面上，失声恸哭，“母亲……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O.C.2064，现在。

“公共安全真是越发差了……”躺在床上，沐夏回想着今晚发生的一切，同时尽量避开心里那个最脆弱的角落，“或许这也是我要成为这样一个自媒体博主的原因……”

羽盟，确实给了沐夏强烈的不安感。但今天晚上遇到亚绪时，那宛如看见保护神般的异感却始终让她有些难以忘怀，久久不能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