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无尘的脚踝还在发麻,像是被千年寒冰冻过,又似有无数细针在皮肉下缓缓穿行。黑线顺着小腿往上爬的速度慢了下来,但没有消失——它们像某种活物的触须,在皮肤表面游走,试探着血肉的防线。他能感觉到那股冰冷的东西正贴着骨头往里钻,像有根针在血管里游动,每一次心跳都推动它深入一分。
手指骨还在掌心发烫,热度比刚才更沉,像是从骨头里渗出来的,灼得他五脏六腑都在微微震颤。这根指骨不属于他,却与他血脉共鸣,仿佛是命运强行嵌入他命格中的一枚钉子,钉住了过去,也钉向未来。
他咬了一下舌头,血腥味在嘴里散开,咸腥中带着一丝铁锈的气息。脑子清醒了一瞬。
就是这一瞬,他听见风里有东西破空而来。
声音很轻,像雨滴落在瓦片上,断续而规律,几乎要被夜风吹散。可在这死寂的焦土废墟中,任何微响都被放大成了雷鸣。他的神经如弓弦绷紧,右臂猛地一紧——
一根漆黑的针扎进了小臂外侧,无声无息,快得连痛感都滞后了半拍。
针身入体即变,扭曲变形,化作一条细长的黑蛇,鳞片泛着幽光,顺着经脉往上爬。它的行进路线精准无比,直奔心脉而去。腥臭的味道顺着血液冲进肺里,喉咙口一阵发苦,胃部剧烈抽搐,几乎要将昨夜仅存的一点清水呕出。
“谁!”裴玉衡的声音炸响,如同惊雷劈开阴云。
九霄剑瞬间横在胸前,剑锋冷冽如霜,映出一片惨白月色。他身形未动,剑意已锁死阴影边缘,目光如刀,扫过每一寸可能藏身的角落。
没人回答。
只有风穿过残垣断壁,卷起灰烬,像亡魂低语。
陆无尘抬手去抓那条黑蛇,指尖刚碰到皮肤,一股剧痛从手臂炸开,整条右臂像是被火燎过,又似千万只蚂蚁啃噬筋络。他闷哼一声,额角青筋暴起,冷汗滑落鬓边,却没有松手。
不能松。
他知道一旦让这东西侵入肩胛,便会直冲脑髓,届时神识沦陷,意识尽毁,只剩下一具被怨灵寄居的躯壳。
他硬是用指甲抠住那东西往外扯,指甲翻裂,鲜血淋漓,混合着黑雾般的毒液滴落在地,发出“嗤嗤”声响,焦土冒起白烟。
就在黑蛇即将钻入肩胛的刹那——
“啪!”
左臂上的麻布护腕突然崩断。
那是一截旧布,洗得发白,边缘磨损,原本毫不起眼。此刻却像是承受不住某种力量的压迫,猛然炸裂。布条飞出去半尺,掉在焦土上,沾了灰,一动不动。
紧接着,小臂内侧一块淡金色的胎记亮了起来。
那光不刺眼,却带着一股压不住的热意,像太阳晒透的石板,温而不灼,却能驱散极寒。金光扫过右臂,黑蛇发出一声尖啸,整个身体炸成黑雾,毒针也在空中碎成粉末,簌簌落下,如同黑色雪尘。
陆无尘喘了口气,胸口起伏不定,冷汗浸湿后背。他低头看那块胎记。它还在微微发烫,形状像一个歪歪扭扭的字,笔画稚拙,却深深刻在他骨血之中。
他认得——是祖母临终前在他耳边念过的那个“安”字。
那时她躺在草席上,气若游丝,枯瘦的手紧紧攥着他,一遍遍重复:“留下这个,往后不管去哪儿,都能活。”
她不是修士,不懂功法,不会符咒。她只是个乡下老妇,一生未曾踏出山村十里。可她在死前耗尽寿元,以心头血为引,祈愿天地,只为给孙子换一道保命的符印。
她说:“你要活着。”
他说:“我答应你。”
风忽然停了。
远处的阴影里走出一个人。
白衣胜雪,金线绣边,衣袂飘动间隐隐有符文流转。腰间挂着七把匕首,长短不一,刃口皆染暗红,像是饮过千人之血。左边脸上浮着鳞片状的纹路,蜿蜒如蛇,右眼通红,像是血浸透的琉璃,瞳孔深处似有冤魂哀嚎。

他走路时脚步很稳,但每一步都带着轻微的颤抖,像是身体在抗拒前进,灵魂却被某种执念拖拽着前行。
陆无尘看着他,声音哑得不像自己的:“萧明阳。”
那人站定,嘴角扯了一下,笑得很难看:“你还记得我名字?我以为你现在只记得‘守道人’三个字。”
裴玉衡没说话,剑尖缓缓抬起,指向对方咽喉。那一瞬,空气凝滞,霜气自剑身蔓延而出,在地面结出细密冰晶。
萧明阳看都没看他一眼,只盯着陆无尘左臂那块胎记,眼神变了。
震惊、怀疑、愤怒、不甘……种种情绪在他眼中翻涌,最终凝成一句低语:
“这不可能……那老妇人的祈愿之力,早该在你十二岁那年就耗尽了。怎么会……还留在你身上?”
陆无尘没答。
他慢慢把手从右臂移开,掌心依旧握着那根手指骨。热度还在,像揣着一块烧红的炭,烫得他掌心生疼,却又舍不得放开。
那是他在三年前从一座焚毁的医馆废墟中找到的。属于一位曾为他挡下三枚毒针的女子——那位疯癫的医女,临死前将毕生修为封入指骨,交到他手中,说:“别死,替我看看春天。”
他一直带着。
如今它回应了胎记的光辉,仿佛冥冥之中,有人始终在守护他。
他只是问:“你娘给你的平安符呢?还在吗?”
萧明阳的手指猛地抽了一下。
他的右手下意识摸向胸口内袋,动作很快,几乎是本能反应,但还是做了。
然后他笑了,笑声干得像枯木摩擦,带着几分讥诮与自嘲:“你还记得这个?真有意思。你被人追杀的时候,有没有人给你塞个破布条?有没有人在死前告诉你‘要活着’?”
他往前走了一步。
七把匕首同时离身,在空中排成弧形,刀刃对准陆无尘,寒芒交错,杀机四溢。

“我没有靠山,没有背景,连姓都是偷来的。”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却愈发锋利,“可我拼命练功,拼到吐血也不停。为什么最后一切都被你拿走了?”
他猛地抬头,眼中血光暴涨:
“你有个为你死的祖母,有个为你疯的医女,还有个偷偷给你塞丹药的长老……而我呢?我只有这个!”
他猛地扯开衣领,露出胸口一块暗红色的印记,形状像一道钉痕,边缘泛着青黑,隐隐有黑气流动,仿佛封印着某种古老邪物。
“他们说我适合承载怨灵,说我是天选之体。”他冷笑,“可你知道吗?每次怨灵入体,我都疼得想撞墙。但我忍了,因为只要能赢你,只要能证明我不是废物,我就愿意变成鬼!”
陆无尘听着,没动。
他知道眼前这个人早就不是当年那个偏执的对手了。他是幽冥域的狗,是厉天行手里的一把刀,可他又不是完全没了人性。他还记得母亲的平安符,还会因为一句问话手抖。
这就够了。
“所以你现在来杀我,是为了证明自己?”陆无尘开口,声音平静如深潭,“还是为了告诉你自己已经彻底输了?”
“闭嘴!”萧明阳怒吼,双目赤红,脸上鳞片疯狂蠕动,七匕齐动,化作七道黑光直扑陆无尘心口,速度快到撕裂空气,带出阵阵爆鸣。
裴玉衡剑出如电,九霄剑在空中划出七道霜痕,每一剑都精准命中匕首侧面,将其荡开。金属碰撞声炸开,火星四溅,宛如烟火绽放于黑夜。
“你不够格。”裴玉衡冷冷道,剑锋微颤,寒气逼人,“凭你也配谈什么输赢?你连站在这里的资格都是别人施舍的。”
萧明阳没理他,眼睛死死盯着陆无尘:“你说我不配?那你呢?你凭什么站在那里?就因为你有个好命?就因为你碰巧觉醒了玉简?”
他抬起手,掌心浮现出一团黑雾,雾中隐约有张人脸在挣扎,发出无声的嘶吼。那是被炼化的魂魄,残存意识仍在哀求解脱。
“我在幽冥域看过上千具尸体,每一个都曾像你一样坚信自己是天命之子。”他狞笑着,“可最后呢?他们的魂被抽出来喂怨灵,骨头被炼成钉子,连名字都没人记得。你以为你是主角?你只是下一个祭品。”
陆无尘终于动了。
他没冲上去,也没拔剑。他只是把手指骨贴在心口,闭了一下眼。
刹那间,胎记金光暴涨。
不只是左臂,整条左半身都被金光笼罩。那光不伤人,却让空气变得滚烫,仿佛太阳坠入人间。七把匕首在空中一顿,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卡住,悬在那里,动弹不得。

萧明阳脸色大变,猛地后退一步,掌心黑雾剧烈翻腾,似在抵抗某种神圣之力。
“不可能!这力量……不是你该有的!”
“你错了。”陆无尘睁开眼,眸中似有金焰跳动,“这不是我的力量。是有人一直留在我身上的。”
他抬起左手,对着萧明阳。
金光顺着地面蔓延过去,像一道流动的河。所过之处,焦土裂开,灰烬飞起,在空中凝成一个个模糊的人影——有老人,有孩子,有穿着粗布衣的妇人。他们不说话,只是站着,望着萧明阳。
其中一个,是个瘦弱的女人,手里攥着一块褪色的红布。
萧明阳浑身一震,踉跄后退,背撞上一根残破的石柱,发出沉闷的响声。
“别……别过来……”
“你妈给你的平安符,我一直记得。”陆无尘说,声音温和却不容回避,“那天你在演武场摔倒,她跑进来把你抱走,临走前还塞了个布条给你。你说那是脏东西,扔在地上踩了几脚。”
萧明阳双手抱住头,声音发颤:“闭嘴……别说了……”
“可你后来又捡起来了,对吧?”陆无尘往前走了一步,“你把它缝在内袋里,每天摸一遍。就算现在成了幽冥走狗,你也舍不得丢。”
萧明阳猛地抬头,右眼血红,脸上鳞片疯狂蠕动:“那又怎么样!她死了!所有人都死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在挨打,在求认可,在跪着爬上来!”
“那你现在站起来了吗?”陆无尘停下脚步,目光如炬,“还是说,你只是换了个主子继续跪?”
话音未落,萧明阳仰头发出一声嘶吼。
那不是人声,而是怨灵与肉体融合后的咆哮,撕裂夜空,震动大地。
七把匕首瞬间调转方向,不再攻陆无尘,而是狠狠扎进他自己双肩!
鲜血喷出,染红白衣,他却笑了,笑容狰狞而悲怆。
“你说我不配?好啊。”他抬起满是血污的脸,眼中再无理智,只剩疯狂,“那我就让你看看,一个‘不配’的人,是怎么把你拖进地狱的!”
他双手猛然撕开胸膛。
黑雾从伤口里汹涌而出,化作一条巨龙虚影,张口朝陆无尘噬来。龙吟如雷,夹杂着万千冤魂哭嚎,整片空间为之震荡。
陆无尘立于原地,金光护体,指骨贴心,胎记炽热如阳。
他知道,这一战无法避免。
但他也知道——
真正可怕的,从来不是敌人手中的刀。
而是那些被世界抛弃的人,心中不肯熄灭的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