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三奶的至理名言,她没事儿的时候就会对上大学的孙女说:会儿不多你就八十了!
我们的家乡话,会儿不多就是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三奶奶家是我从小到大以至于后来背井离乡每次回家都一定要串的门,她是我两小无猜但说不上青梅竹马的发小的娘,我和发小一起摸爬滚打地玩耍长大,却和发小的姐姐在一个年级上学,自然三奶家少不了我的身影。他们辈份比我爹娘大出一辈儿来,所以我得唤发小的娘叫奶奶。
三奶奶侍弄着四个孩子,从早到晚,一日三餐,忙里忙外,小巧的身影穿梭在家里和地里之间。我们上学时,她总是五点起来烧火熬一家几口人的棒子糁白粥。她最擅长蒸卷子和烙发面饼。三奶奶说,这咱老买着吃,也不蒸饽饽了,铝的不锈钢的锅盖蒸不好卷子了,不是起泡就是大厚底,怎么也蒸不好,可不如以前的“盖田”,蒸出来的卷子别人都说跟卖的卷子似的。是啊,七八十年代用高粱秸秆皮子编的六棱形的锅盖,是多么天然,蒸气徐徐的透过来,蒸出来的面食不塌窝,不水迹儿,泛着庄稼的香气。三奶奶感慨:不大蒸卷子了都,前几天好不容易蒸一回花卷儿吧,往铁锅里拾着拾着盖帘板就翻了,以前都边拾边转盖帘板,这次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没转,少一半的花卷儿翻地上了,沾的全是坷垃,我心想这是怎么啦,老了,还是快死了?快死了就是这样吗?我就拾起沾满土坷垃的花卷儿,揪上面的土,抠生面上的土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后来干脆就直接带着土坷垃蒸锅里了。等蒸熟了,一家子在桌前一点点揭沾满土坷垃的卷子皮。她说着也没忍住笑,象回忆昨天的一件糗事,突起的额头上细密的趴着几条浅浅的皱纹。她穿着合身的浅咖色毛衣外套,坐在床沿上,侧着点身子,背挺得直直的,一只手叉着腰,另一只手在空中比划着,这是她惯有的聊天姿势。
三奶奶一字不识,讲起事情来却唯妙唯肖。她说这些的时候不卑不亢,平静从容。她头发半黑半白,几十年不变的发型是自来卷别在耳后。在我看来,这些年她一直是这样,或者说她不曾老去。
在我进门的时候,她正坐在木头床边看电视。她说,你说现在兴旅游,人们到处去旅游。你说国家多会啊,这样富人就去花钱去了,穷人还在家里。你说那么多人去旅游,他们怎么吃饭啊,哪的饭能够这么多人吃啊?哪里能找到那么大的锅?
三奶奶真的老了吗?她不识字,却能看懂新闻电视剧,还能把家里的帐理得清清楚楚。她前几年赶集,买个土豆都会把所有卖土豆的价钱问个遍,然后再回过头来买她认为最好也最便宜的那一家。我觉得她只是不识字而已,她的精明谁都看得见。
她管钱,也把三爷爷管得服服贴贴,十几年前,他们还不到七十岁,三爷爷骑着二八车子,一会儿使唤着去买笨鸡饲料,一会儿又去集上买小猪,生活在三奶奶指挥下井井有条。但这个倔强的奶奶从我记事起就和老伴各住各屋,我经常见三爷坐在这屋木凳上歇息,或看电视,他好像三奶的长工,只允许在这屋片刻的驻足,我也从没见过他坐三奶的床。三爷如今快八十了,呼吸粗糙而短促,低沉的嗓音伴着喘息。去年春节三爷病了,住进了乡医院,三爷的肺心病愈发严重。大年三十去她家串门,三奶奶说,三爷爷情况不太好,怕他熬不了多久。我说那你不难过吗?三奶奶说:人早晚会死。不过我一想他还有两千多块钱的退休金,我又不愿意让他死了。她说这话时,一只干裂粗糙的手叉着腰,像一个顽皮的孩子一样露出豁着牙的天真无邪的笑容。
其实,三奶的命还行吧,三爷年轻时,县里工厂来生产队招工,他就去当了工人,木工厂的木匠,吃了别人都羡慕的商品粮。老了有了退休金,总比实打实的庄稼人日子好过些。但三奶和三爷不知什么时候分屋睡的,三奶平时老嫌弃三爷的脏,说他没头发,一洗脸总是拿毛巾连脑袋一块擦,从前头一直擦到后脑勺,你说那得多磕碜!三奶小巧利落,嘴唇犀利,话里话外都感觉睢不起三爷,三爷就是个挣钱工具吧。
多少年过去了,儿女们各自成了家,孙女们也都大了。三奶说看着別人家找个对象怎么就找得那么好呢,怎么赶到自己家孩子找对象就一个好的也碰不见呢?她对自己儿女当时的婚姻煞费苦心却没一个满意。她最后在万分纠结中为两个儿子敲定了媳妇儿,为两个女儿敲定了女婿。她跟大儿媳妇儿有好几年都如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现在貌合神离。小儿媳妇儿,按她的说法,爱小性,却不记仇。一年冬天,要把芫荽冻起来,小儿媳妇束手无策却又打心里不想干,三奶就去忙活着腾地方,媳妇儿却朝大门方向走去。三奶奶说:这是撞见鬼了吗?儿媳也没有反驳,悄无声息地回来干活了。三奶奶说小儿子他们两口子,天天抬不完的杠啊!
唯一欣慰的是小儿子的大女儿莫莫,她说她摔着腰以后啊,在北京上大学的孙女一回来就学着炒菜做饭,做的大米饭啊总是开两开就端下来了,弄出来的米饭都夹生着。还有包的饺子,跟小狗似的,包好了还说冻上吧。一个韭菜馅的,包完都粘在盖帘板儿上了,你说怎么冻,一煮半锅皮半锅馅。但她心不差,说我妈不愿做饭,我做给奶奶吃。在开学前,莫莫说,奶奶,我要给你轧出一个月的面条,包出一个月的饺子来。三奶说这些时一脸的欣慰。她说孙女心高啊,想着大学毕业后去保定找工作,可到毕业时就变了,说保定那地方太土了。
三奶喜气洋洋地说着。她说地也不种了,都八十了,还种地啊?!她说:这人啊,会儿不多就八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