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淅淅沥沥地下着,雨声串成哀愁的曲调,冰冷的音符在空旷的夜里回响,似小镇在幽咽。他浑浊的眼球里透着如夜一般浓稠的黑暗,干裂的嘴唇颤抖着,露出空洞的牙床,“人都搬走了,镇也要没了,什么都没了,没了……”我卧在他的床榻下,听着哀悼般的雨声,如鲠在喉。
他眉头紧锁,皱纹累成了一条条沟壑,犹如一幅黄土高原的立体图。“我也是多半身子已探入墓穴的人了,镇子没了之后,我也该入土了。”
“喵呜,喵呜……”他理了理我湿乱的毛,没有再言语。
雨还没有要停的迹象,夜更深了,闪电划破天际带来一瞬光明之后,又剩下死寂一般的黑。他好像已入睡,很久都没有再辗转,可我怎么好像听到了叹息,是我吗?
我毫无睡意,继续蜷在床榻下,除了雨声小镇再也没有别的声响了,家犬的吠声再也不会通宵达旦了,邻里的欢笑再也不会此起彼伏了。
十四年了,小镇从未如此静过……
十四年了,我也算得上猫界的寿星了,而他与小镇占据了我所有的回忆。
黄昏的小镇是最美的,暮色一层层的在天边晕染开来,清风柔和的亲吻小镇,岸边的垂柳婀娜地舞动着回应清风的深情,成片的梨树和着节拍,花瓣在空中悠悠地打几个小旋,随即惬意的躺在石板青色的海洋里,四下全是沁人的芬芳。我看了看床榻上的他,眼眶里蒙上了雾气。
记得在槐花盛开的季节,他总在槐树下放个小盆,等天色渐晚时,盆里便盛满了飘落的花瓣,,然后洗净、捣碎,把槐花揉在米糕里,邻家的小孩子总会踩着小梯子爬上他家的矮墙,亲昵地叫着:“爷爷,爷爷……”这时,他便微微一笑,转身端来几块,塞进他们的小嘴里,用布满老茧的手颤抖着擦去他们嘴角的米粒,直到后来我才知道槐花米糕里藏着的父爱。
那是一个一如往常的夜,他辗转反侧终不成寐,便起身点燃烟头,半响后,老泪纵横的抱起我。他说他本是有个儿子的,稍大点便去了繁华的都市奔波,二十一岁那年,突然没了音讯。游子终会念家的,他想。可能是工作太忙,也可能是有了女朋友怕人家担忧家里有个老人是累赘,他说这都没关系,只要孩子开心。可一等就是三十多年,他甚至怀疑这个儿子是不是自己臆想出来的。
提及这些的时候,他的眼神波澜不惊,我不能读出任何的情绪来,就如一位久经沙场的战士收到紧急作战通知一样地平静。
沉默许久之后,他问:是不是一无所有就是他的宿命?我一怔,“喵呜,喵呜……”地为他辩驳着,他只空洞的一笑,神情黯然。
无意间的感伤,最后竟一语成谶。
那日,也是连绵的雨,午后刚刚收了尾,只剩零零星星的水珠孤独地落地栖息,村名们便迫不及待地掀起竹帘,享受夏日雨后的畅快淋漓。泥土的芳香中夹着几丝清爽,空气中的水汽依附在尘埃之上聚成朵朵柔软的云,湖水绿得像缎子,倒映着旖旎的日光。
美景与往昔无异,依旧是仙境般的脱俗。 如果不是后来汽车嘀嘀的鸣笛声,小镇应该还如往日一样令人心旷神怡。
那些春光满面西装笔挺的企业家,美名其曰:“打造全新小镇,建设度假新胜地 。” ,日复一日地拜访当地居民。村民们一听自己祖上的旧院舍可以折成大量现金买下城里的小洋楼时,纷纷心动,每个人的如意算盘都打得啪啪响。
那天下午,突然有人敲门,他蹒跚地走去打算推开门栓 ,一双锃亮的皮鞋在门槛里向他探着头,他干枯的双手停滞在门槛上,双腿如灌了铅水“你走吧,我的房子不卖,我都一把年纪了,身后也无人,要钱没用。”
“大伯,我是宝强,他跟我一起来的,我看他们开出的条件挺好,才带他们过来的,您先开开门好吧?”
“宝强,你那天在我家不是信誓旦旦地说你绝对不卖你家房子吗的?”
“大伯,这……那么多钱,我靠力气一辈子也挣不到的。”
“罢了,随你们吧,我的房子不会卖的,带他走吧!”他怔怔地走进屋中,奈何他们在木门上拍得再急也置之不理。
绝望如洪水一般向他席卷而去,去势汹汹,势不可挡。他噙上烟嘴,点燃烟勺里的烟草不再言语。
两个月过去了,小镇上的村民都拿着房款兴高采烈地走了,走前还不忘落几滴泪。他终日面如死灰般坐着,听着隆隆的施工声响,眼神空洞。
我看着床榻上他的侧脸,眼窝深陷,眼圈布满了黑青,面色惨白,干裂的嘴唇紧闭,还是睡前的姿势。
“一无所有就是我的宿命.”在脑海里反复转着,一股寒意窜遍了全身。
静,真静,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我木然的跃到他的枕畔,全然没有其他声响,他何时止住了呼吸,我不得而知。
我望向茫茫的夜色,双爪紧合,为他祈祷,愿来生他能拥有他所珍惜的一切。毕后,静静地躺在他身边,闭上了双眼。
我又一次看见了小镇,美得脱俗,我蹲在他脚边,他和他的儿子谈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