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巴安王
(1)
4月19日清晨,上海长乐路一条弄堂口的防盗门终于“合法”开启。
一条小黑狗飞奔到华尔登广场角落的绿地,想要撒下几周以来最痛快的一泡尿。
它刚抬起后腿就被一声咳嗽吓了一跳,收拢尾巴才发现这个角落不只属于它了,还属于一个端着碗正蹲着吃面的大叔。
并且很明显,大叔已经长期“占据”了此地。
“此地”是由“华尔登广场”商住楼的裙楼和一块L型绿地组成的夹角,旁边就是车来车往的常熟路,而据此一公里的地方就是上海繁华商业中心之一“静安寺”。
尽管毗邻繁华,这个角落却得益于入口处一个巨型箱状电机设备和数十株香樟树的遮挡,尽享静谧和隐秘,就连周围的居民都只有常去遛狗的狗主、二次分发快递的小哥、整理回收纸箱的大叔和偶尔躲阴凉的交警知道这个地方。
此时,这里却俨然一个简易版“家”的样子。
一张桌子两张椅子紧靠着裙楼的玻璃幕墙组成了“起居室”;
两个印着“上海徐汇”的黄色路障钢架围成一个角,上面搭着一床被子应该是“卧室”了;
树梢上挂着几件衣服俨然成了北欧风格“步入式衣橱”;
绿地花台上的一只电饭锅,几只碗,两个大红水桶和一块被当作砧板的桌面说明了这里是“厨房”;
墙上的一只插座为这个“家”提供了所有的能源。
吃面的大叔看见小黑狗,在碗里拨弄了半天,找到一小丝肉,小心翼翼地挑出来丢给小黑狗,小黑狗犹豫着闻了闻就被紧随其后的主人喝止了。
大叔只得讪讪地笑着走远了一些继续吃面。
小黑狗也讪讪地,似乎为自己的地盘被占据而忿忿不平,然而它不知道的是,这里其实一直都是大叔的地盘。
(2)
“华尔登广场”包含一栋八层的商住两用楼和一楼商铺前大约200平米带圆形穹顶的平台,而仅一条绿地之隔的“世纪商贸广场”则包括一幢四十层的甲级写字楼和上万平米休闲广场,数个地下停车场与地下办公空间。
大叔姓袁(化名),是物业公司负责“世纪商贸广场”和“华尔登广场”维修的正式社保交金员工。当他被自己租住的小区和公司拒绝入内的时候,他在这里安了一个“家”生活下来。
在他“安家”之后不久,他的同事郑(化名)大叔也找到了这里,成为了他的“室友"。
每天当袁大叔做饭和“看家”的时候,郑大叔就骑着共享单车满街转悠,看到露出一条缝隙的小店、开着隐秘后门的超市,或者偶遇政府许可的爱心蔬菜供应点摆出菜的时候,他就去“钻空子”买上一点菜和米回来。
同事也想方设法接济他们,陆续给凑齐了电饭锅、碗筷、盐,还有公司封控期间发的大量方便面,有个同事总是在小区团购的时候多买一些然后打电话让他去拿;袁大叔的妹妹也从自己收到的政府物资中节省下包菜和胡萝卜给他们,甚至还有好心人送给他们几个苹果。
天气好的时候,他们拿出一个苹果小心翼翼地切成两半,晒着太阳边吃边聊天。
他们未必知道灰姑娘的故事,但是经常跟好奇者聊起为何会错过了回家的时间。
那是3月31日,上海市宣布为了阻断新冠疫情奥米克戎病毒的传播实施全域封控,4月1日零时开始封锁小区和商业办公场所,意味着12点的钟声响起,流落在外的人就跟灰姑娘一样,再也回不去了。
可惜这个时间点对袁大叔和郑大叔没有太多意义,因为他们已经被封控在兼职做维修的另一栋商务大楼里好几天了。
跟他们“关”在一起的还有大楼商户和物业的工作人员,约莫有上百人。
听说是因为有餐厅顾客被确诊为阳性病例,于是他们所有人都成为了“密接”。
十多天后他们转运到方舱,等到他拿到“阴性”证明出舱的时候,已经到了四月中旬——上海集中”动态清零“的关键时刻, 他们再也回不去小区和公司了。
“我就是在这里做维修的,哪里可以睡,哪里有电源,哪里有水,我最清楚不过了,这就是我的地盘”,于是袁大叔就跟吉普赛人一样,给自己安置了新家,还迎来了各种“室友”和来访者。
(3)
每天晚上九点左右袁大叔和郑大叔把他们从马路上“借”来的路障搬出来,跟玻璃幕墙围成一个夹角就安然入睡了。
他们铺在地上的垫子跟玻璃幕墙里威士忌酒吧的沙发刚好对接在一起,翻身朝里就置身酒吧优雅的灯光中,似乎伸手就能拿到珵亮的水晶高脚杯。
到了凌晨,两位大叔的“卧室”旁,华尔登广场一楼的平台上会驶进来好多辆电瓶车,骑手穿着黄色或蓝色工作服,有些外面套着一件雨衣当做防护服。停好车以后,他们取出车上绑着的帐篷搭好,然后迅速地钻进帐篷内睡下。
他们斜对角的地方,一名身穿白色防护服的防疫人员躺在蓝色防疫棚的铁架子床上冷眼瞧着。他已经在这棚子里住了两个月了,知道这些都是外卖骑手。
虽然作为防疫人员应该阻止聚集,但是他只是翻了个身。跟经常在这里巡逻的警察一样,对聚居“视而不见”是他们能给与的最大善意了。
他知道,第二天清晨七点之前,这些骑手小哥都会连同帐篷和车消失,好像他们从未来过一样。
平台上最热闹的还是下雨天,周围栖居在各个露天角落里的”居民“都会聚集到圆形穹顶下,把各自的睡袋和垫子铺得紧密一些,相互遮挡着度过风雨飘摇的时光。
广场“居民”有的跟二位大叔一样,错过时间就变成了再也回不去的灰姑娘;有的原本就流离失所,在公园、绿地、电话亭、ATM机、高架桥、停车场四处落脚,这次封闭把以上场所都列为了封控区域,于是他们再次成为流民去寻找新的落脚地。
旁边的世纪商贸广场就没有“居民”敢光顾了。这块空地虽然有上万平米,但是光秃秃的。一侧花坛的景观树只到一人高,花坛边则是水池和喷泉。更何况广场周围都拉起了警戒线,虽然只是一条胶布,但是禁止逃入的威慑力堪比孙悟空用铁棒画的圈。
虽然光秃秃的,广场上并非没有可以遮风避雨的地方。除了写字楼的巨大屋檐,还有若干个地下停车场、地下通道、地下办公空间,然而全都封闭着以避免聚集,这里也就显得门可罗雀了。
毕竟,决定一个地方是否可以留下来的从来不是面积,而是温度。
其实,对于今日的处境,袁大叔和郑大叔都泰然处之,所有聚集到这里的临时“居民”也都默默忍耐着,就如他们惯常的那样。
更何况疫情的发展出乎所有人意料,城市功能退行到只能按户籍保供基本生存物资的时候,他们也只得靠人与人之间尚存的良知和善意来维系生存。
5月21日这天,袁大叔发现宜山路的家乐福超市开了,他开心地买了两斤肉。今晚做红烧肉吃,他说,已经快两个月没吃过肉了。
所有人都期待着这个城市的烟火,期待着它承诺的:“海纳百川、追求卓越、开明睿智、大气谦和”。
(本文为南周书院非虚构写作课文章)
自己吧啦:是我家狗子带我认识二位大叔的,大叔说吃饭只有盐,于是送了酱油辣椒鸡精等给大叔,顺便也了解了这许多。接着又看到了更多人,躲雨的流浪者,平台留宿的小哥,街角睡了两个月的大白……
那句话,啥时代的一粒沙……落下来对于有些人就是抖一抖头发,而另一些人则是被活埋。城市的包容和卓越,就是体现在当沙尘暴到来的时候,它能如何地遮挡和庇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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