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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里亚克用一个短篇小说描写了三位主人公之间互相纠缠的爱恋,他深刻地描写出主人公们对于爱的渴望、想象以及破灭。莫里亚克打着一挂灯笼,一直往人的内心最幽暗之处前行,当看见那些诡谲、爬满疤痕的角落时,他仔细地加以记录刻画,这些最拧巴、最隐秘的心情便被剖析出来,让读者得以窥见。
古雷热先生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医生,在城内人人皆知的被包养的情妇玛丽亚是他的病人之一,他渴望拥有一段超脱于家庭琐事的爱情,他想象自己是一位如父亲和精神领袖般引领对方的男人,对方是一位虽然臭名昭著但是实际上单纯真诚、并且十分钦佩崇拜他的女性。可最后他破灭了,因为玛丽亚虽然认可和佩服他的优秀,可却觉得他枯燥乏味,以钦佩之名拉远了距离。
玛丽亚是一位失去儿子的寡妇,男人们以得到她的青睐而自豪,女人们厌恶她的浪荡行径。可她渴望一场纯粹的爱情,她钟情于每天回家电车上那双少年的眼眸,她想象对方是一位需要引导、未经世事的单纯少年,自己是一位引领他成长、如母亲般呵护和关爱、又如恋人般火热的女性,她渴望他们慢慢地接触,一步步到达她想要的天堂。可她最后也破灭了,因为雷蒙不过是一位正值青春期、性欲萌动的青少年,并非是她所想要的人。
雷蒙是一位孤僻的少年,他和家人的关系不算热络,和父亲古雷热先生独处也会觉得尴尬。当他发现电车上整日看他的女性就是城中声名远扬的情妇时,他渴望拥有一场虚荣的爱情,他想象自己是个与众不同,获得佳人青睐,并可以借此攻入城堡的勇猛男性,对方是一位人人想要索取的女性。可最后他也破灭了,他试图野蛮索爱,却遭到玛丽亚严厉拒绝。
这三个人物,都让我想起一个热词——祛魅。“祛魅”原本更强调对科学、知识、权威等方面神秘性、神圣性的消解,但经过网络热梗的传播,现在也侧重于打破对人、事、物表面美好形象的幻想。 但是我觉得这个词有一个重点,那就是,祛魅并不是祛除人、事、物本身的魅力,而是祛除你所认为的它的魅力,换言之,是你的想象为它加码,为它构筑了五彩斑斓的外壳。
本书的三个主人公,他们原本就是缺爱的人,他们渴望爱,所以在遇到心动的人时,在实际场景发生之前,就已经幻想了一波又一波故事高潮,他们在自己的想象中完成了爱的朝圣,所以当现实来临时,落差出现,才会更加感到失望和痛苦。
正如同他们在一望无际、漫天黄沙的荒漠行走,远远地看见以爱为名的海市蜃楼,他们满怀希望地奔赴,却发现是幻境一场,这正是我所理解的书名“爱的荒漠”的意义,我们不断在人生中寻找爱、渴求爱,可越是缺爱的人越容易美化爱、崇拜爱,越容易迷恋爱的海市蜃楼,终其一生了无所得。
阅读此书时,我常常想起钱钟书先生的《围城》,莫里亚克在此书中生动刻画了一个场景,即当玛丽亚邀约雷蒙来家后,希望他不赴约,能够减轻自己对一个青少年萌动春心的罪恶感,可又希望他如约而至,能够小心翼翼走入这片她幻想的纯粹之爱中,她在反复纠结和期待中甚至寄出了一封婉拒的信,想借此拒绝雷蒙来家里,可是内心又隐隐觉得,如果雷蒙看了这封信仍旧要赴约,那就不是她的责任了,便是雷蒙自己的选择。她的心理状态被极其精细地得以表达和描述,让读者感同身受。而钱老在《围城》中描写方渐鸿失恋后,心里痛苦万分却不敢表露,但又内心烦躁觉得这心里的痛直逼上来,于是急救似的嗔怪好友辛楣打他背上一下打得到这时候还在痛。钱老极其生动地描写出方渐鸿有心事、又不愿直面,拉其他事情作遮掩来堵塞痛处的心理。这两位作者的人物心理刻画功力让我印象深刻,叹为观止。
而巧合的是,《围城》所描写的同样是一种想象,一种我们对于自己未选择的路的想象,婚姻里的人渴望挣脱枷锁,单身的人渴望婚姻的稳定,我们总以为,另一条没走过的路应是铺满鲜花、一路高歌的,另一个没法在一起共度余生的人应是最可爱可亲的。这种幻想,不过是漂浮在空中的羽毛,没有重量,却纷纷扬扬落得你满眼满心。
我总认为,真正的爱,是需要有重量的,不能是虚幻的空中楼阁。生活的波澜、日常的琐碎,都是为这个空心的爱填满内容,当它们有了实感,真正落到地上生根发芽时,这份爱才有了风吹不走的坚定和厚实。 爱不能全部之于想象,应该之于具体的、实际的、生动的事物。在我们一起考虑晚餐做什么菜、周末带家人去哪里出游、她生病时陪她急匆匆去医院排长队看病时,我们更加明确对彼此的爱,在日复一日的生活里,我们才能坚定爱。
文中有一句话,说死亡是盐,可以储存爱情,生命才会将爱情稀释。我虽承认这是现实的一部分写照,但我仍旧执拗地认为,这世间有一种爱,是能够时时焕发新的光彩,正如同我们人体内的所有细胞大致每7至10年会经历一次全面的更替,那时的我还是原来的我吗?那时的爱还是原来的爱吗?我不否认爱会变化,但它同样可以一直以不同形态存在。
三毛《稻草人手记》一书中提到有主编让三毛请丈夫荷西写一篇《我的另一半》,荷西问:“什么另一半?”,三毛提醒他:“你的另一半就是我啊!”,荷西却肯定地回答道:“我是一整片的。”这回答让我深受震动,也极为欣赏。
我想我们不必执着于向外索取爱,只有先具备爱自己的能力,才有能力分辨和维系对他人的爱,并且不以他人的爱为养料喂养自己的精神世界。我时常觉得,爱情只能是锦上添花,不能是雪中送炭。我们唯有先充盈自身,再寻求和自己志同道合一路前行的人,倘若没有,一人独行,也落得轻松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