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年宝玉则
做了一个寻医的梦。
梦里独行一段路,荒芜的夜到来,怕是返程困难,我急急赶路。
前方有一个人,黑黑的、矮矮的,同样是旅人。我怕狗,于是牵了他戴着手套的手。
看见灯火和瓦房,被树木掩映。一边问着稀疏又络绎而来的抗锄农人,我找到了要去的地方。
在一片森林里,我们走进一个院子,被狗儿包围着,涌满前来看病的人。不管谁到了,一到就让取一粒药。也不管来访的人到底是什么病,似乎那粒药丸是通治百病的甘露丸,必须经历这初次的净化,才可以亲近看病的医生。
而我的手中本身就包着满满的东西。管药的人让拿小小的白色药丸。我明明是拿了,最终在我掌心躺着的却是黑色的大丸子,没有温度。
我对看病的医生清晰表达着不适。她似乎并未听全,却一边写下药方,一边吃着上面是一层薄薄的凉粉、下面是面条的这样一个奇怪的饭。
这时,天已擦黑,还有狗吠。不能返程,我于是接过管家婆婆递来的钥匙,入住这深山。
要进入寝室,必须用脑袋先爬进窗户,再用身体一寸寸移到床铺去。所以最终我也不知那钥匙到底是干嘛用的。
在森林里,我睡得香甜,葱绿的院子里一派生机勃勃,狗吠,树叶茂,还有人来人往。
虽没有梦里的葱绿,在这样的晚秋,也是一派生机勃勃。十月间,太阳很好,一晴起来就会连着好几个艳阳天。猫在暖阳中眯眼晒太阳,一个个躺得四仰八叉,也不知道遮起那白白的、羞羞的肚皮。
但我42岁的小姨却再也无暇享有这世间时光,她死于车祸。这次,我们回来奔丧。
回家首先去见的人,就是眼前的外婆。正坐在炉火前,抽着一只烟的她仿若就是我梦里出现的那位医生。
桌上放着一件大而显眼的紫薯麦片,显眼到仿佛来到这间屋子的人都应该问一问它的由来。外婆此刻也眼巴巴地望着我,她期待我问点啥。我一边拾掇,一边唠叨她将东西留存过期也不吃,却不问麦片的事。
她迫不及待极了,努努嘴,用眼神指向那麦片,“你看到了吧?”
“哪个买的嘛?”我话头一接,她就高兴的说了起来:“那是人家送来的谢礼。我治好了他的口疮病。”
“咦,你还会治病?”我们婆孙一场,共同度过三十三载岁月,但我对外婆能医病这事竟然一无所知。
外婆讲,有一个远处的人得了口疮病,据说在上海、江苏等好多大医院都看了,但就是不见好。这人东打听,西打听,逢人便说他的病。有人于是告诉他:某某地方的某某山里有个老婆婆,你去找她,她给你扯几副草草药,一定药到病除。就这样鬼使神差的,他便站在外婆面前,伸出了舌头。
外婆对我说:“天呢,简直看不得!你可不晓得,当时他的嘴里臭成了什么样!”
谁也不知道外婆是怎么扯的药,也没人知道她到底扯了什么药。
事情的结局就是,那人接过她的药,回去吃了据说三副,就再次来登门了——不是看病,而是谢医。
治了很多年都未见好的口疮病,“大医院没治好,你却给治好了,真是多谢你啊,何神医!”
一如“药引子”,远处来求医的口疮病人如“人证”一般站在那里,把“外婆是神医”这事作为“物证”倒了出来。收拾完桌子,我坐到炉火边,“质问”外婆,“那你咋不给我说你会医病呢?”
“嘿,自己是怎样一个人,哪个一天烙在嘴上自己说嘛!”
外婆是不说的,不然我也不会不知道她会医病这事儿。
“在你外婆还是女儿家的时候,就已经给人医病了。这方圆上下,很多人慕名而来请她扯药治病哦”。像画外音一般,舅舅的声音自然响起,他从外婆手中接过一只烟,在火炉里拨出块烧红的火芯,借它来燃烟,“你晓得她给乖和宝医病的事吧?”
乖和宝是舅舅的两个儿子。乖一出生,就得到了父母给的名字,后来也记载于户口薄上。但也不知是什么因缘,宝出生后,乖改了户口薄,把名字给宝用,之后他又新起了名字。
两兄弟互换姓名这事我是知道的,但外婆给哥俩个治病的事,还是这次才听舅舅说起。
乖出门在外,打电话给你外婆说,“婆,给我扯药煮个蛋吧,我最近总是梦哭。”
这山远路远的,你外婆担心运不过去,“那我咋给你带得来呢?”
“不用带给我,你扯药煮个蛋,让宝吃。他吃了,我自然就好了。”乖这样说。
“还真是奇怪,宝吃了你外婆扯药煮的蛋,乖的惊吓病就好了!”舅舅见我瞪大了眼,“你莫不信哦,这些方子可都是她娘家的祖上一辈辈传下来的。”
我把头转问外婆,“这是真的吗?”
她笑而不语,把手上的烟灰淡淡一抖。那一瞬间,在外婆的眼神里,似乎流露出点隐居山中的“神医”味道!
午后,太阳出来,我们搬出凳子去院坝晒太阳,我弟弟小雨说起他最近总是做噩梦:像有重物压住似的,想醒又醒不来。醒来莫名一阵冷汗。
舅舅说,“让你外婆给扯药煮蛋,吃了就好了”。
外婆并不忙着应承下来,而是问起“今天阴历多久?”
“十月十七。”小雨翻了翻手机,告诉她。
“嗯。那今天扯药合适。”
在外婆的治惊吓药方里,看期扯药是一定要遵循的,它依“男单女双”的原则来定。也可以说,这是看期的口诀。
借着午后的阳光,我们一老一少走进树林去采药。外婆带着她的小锄头,我怕她重,接过锄头,她于是把手背在身后,悠然漫步。
林间洒下太阳光,一缕一缕,一股一股,甚或一片一片,斑斓其间。踩在落叶上的脚,让树叶像怕痒痒似的,掀起沙沙作响声。我们一边抓着树干,一边彼此提醒对方“小心哦”,要一步步仔细踩实了,才不会滑倒。
爬上一个陡陡的坡,在一块岩石上贴着的草皮位置,外婆左手扶起一棵药草,右手拿起小锄头轻轻一挖,那颗药草便顺势到了她的手中,“给!”。她顺手便递给了我。
加上刚刚挖起的这一味,在外婆治惊吓的药方里,一共需好几味草药,有的草药要在渗透进很深的土里挖;有着则在只沾了一点儿土的岩石缝隙处挖;最为特别的是,其中有一味草药需要挖七苗。
这味药需要在地里扯出来,小雨的药,在扯到第一苗的时候,草药的根断了。
我问外婆:“咋办?重新挖吗?”
阳光映着外婆的脸,“没啥,他被惊吓得不严重,只是在第一根上断的。”
半截草药被外婆捏在手中,她继续把未出来的根再度拔出来。依循经验,这种草药一般发现一根,就表示附近也有好几根。于是外婆再在附近扒开木叶子,寻找药苗。果然,第二根整齐地从木叶子里钻出来,没有断。再几锄头挖下去,第三、四、五、六、七根草药就接二连三地爬出泥土,滚到我手中。我问外婆:“你咋知道不严重?”
在舒了一口气之间,像忆起一段沉重往事似的,她又叹出一口气,“嗳,当年你小姨病了,给她扯药,扯一苗啊断一苗,一连扯了七苗,七苗都断了。”
“可是,后来她好了啊,你治好她了吗?”我知道小姨生病的事,但此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我的外婆,她只是一个深山中医病的老人,并无法改变人间的生死与谁的福祸啊!
外婆不语,放下锄头,用手拍拍手中的土,坐在路边的石头上。她从穿着的背心包包里掏出烟,点燃一支,在吐出的烟圈里,她望向了远方,那里是小姨常常来来去去的森林。“好是好了,可……”如今,小姨再也不能穿梭于这山林间了。她死于车水马龙的马路上。
(未完待续)
小姨和外婆一样,在老山林里出生,离开她们的娘家后,又嫁去了老山林。在山里的生活是她们的全部,对山的熟悉与热爱,她们娘俩如出一辙。像穿梭于森林间的精灵,小姨小时候就很能干,在山林间砍柴、摘山梨、采蕨菜,把山中珍馐一背一背的往回背。
我一直记得,小姨把那流溢出碧绿色蜜汁的猕猴桃;裂开了嘴、笑得如弥勒佛的八月瓜和甜甜的山梨儿,一年一年地递到我的手中时,她掌心带着的温度,还似乎热乎乎的。
森林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到达的地方。去一趟森林,常常要背着水和干粮走很远的路,从天刚蒙蒙亮就出发,夜幕降临后才能回到家。而要寻得这些稀奇宝贝儿又要深入到荆棘丛林中,或者悬崖陡壁上,或者要爬上半空中的树。但这些事对小姨来说,是小菜一碟。外婆说她,“从这山间跑到那山间,简直就是一眨眼的功夫。”
然而,在一个深夜,小姨突然就病了。整整三年,她没再去过森林,一直病着。
她的病也不是莫名其妙就得上的,听老人说,这缘起于一桩法术。
那天清晨,是一个早春,菜园子里的菜绿绿的,长势喜人。就像我梦中走进的那个院子,鸡还在叫着,院子惺忪着,大家刚起床。小姨在灶房生火,灶里噼里啪啦的火苗把炊烟一阵阵地送上房顶,缕缕烟尘把人间烟火味一点点地点燃。柴火燃得旺旺,锅里烧着的水渐渐有了热气。小姨起身准备去擀杂面。
也不知为何事,她的婆婆跟人吵了起来,人家一句来,她一句去,句句都不堪入耳,非要争个你死我活。还没置对方于死地时,这架就一直那么吵着。
争执之间,小姨走出灶房门,去参战了。但她打不过人家,也骂不过人家,她转过身不见了踪影。当她再出现时,端起一盆尿,那盆放在菜园子边准备灌溉菜地的尿,一下子就泼了过去,直端端地泼在了那人身上。
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了,有人捏住了鼻子,纷争瞬间停下。“死娃娃,你咋做这种事哦!”婆婆扯开嗓子,朝着她开起火了,仿佛她帮错了人。
这时,小姨也回过神来,才知道自己闯下了大祸。当时她正怀有七个月的身孕,小姨也知道,怀娃婆的尿哪里是能这样乱泼的呢?那里的人们相信,谁沾上了怀娃婆的尿谁就是要倒霉的。
为了回遮这霉运,据说那人去请了江湖术士给小姨施了法术。
在冥冥的迷信力量的牵引下,小姨真的病了:一个深夜,她变得不吃不喝,呆呆的也不认人。人们都说:她疯了。后来,也不知是因为病着,还是其他原因,她失去了当时腹中的孩子。
房背上的雪积得有手掌厚的那年冬天,我去陪小姨。其他人根本无法靠近她,而我给她梳头,给她喂水,她并不抗拒。在我面前,她就是个完好人儿,安静的像个初临世间、世事不问的婴孩。除了不说话以外,格外再没有“疯了”的症状。
在她当时嫁过去的新房里,床单崭新。姨夫早早起来,燃起一盆炭火,端进房里,把房间暖得热乎乎的,我们再起床。稍作洗漱后,我陪小姨在床前烤火,姨夫把一碗热气腾腾的饭端到我手中,我便给小姨喂饭,一勺一勺,她吃得认真又仔细,像个小学生。
炭火不断的散发出热气,把我们的脸烤得红彤彤的。我把手屈在膝盖上,陪着安安静静不言不语的小姨,那时的她不再去森林,仿若失去了全部的灵气,眼神就像木炭燃过后的那层薄灰,了无生气。
在一个清晨,病中的小姨自然唤起了姨夫的名字。也是莫名其妙的,她居然好了。之后又生下一个儿子,而且又过了十余年平静生活。在这十年间,她不仅来去于森林,同时也去了车水马龙的大城市,心心念念都想着为孩子们讨一份好生活。
生死流转之间,人来人往,也有车来车往。这次是在一个黄昏,她被飞驰而来的黑色车夺走了全部,包括生命。她的眼睛里,连木炭灰上的那层了无生气也再没有了。
纵然我有再多疑问,这段往事这时戛然而止,一声轻轻的“哎……”,外婆把叹息留在了林间。我们走出林中。
回家后,她吩咐,草药放在水龙头下,用流水把泥土冲洗干净,然后放进盅盅里,加入清水,煨在火边煮。
“再去洗个鸡蛋”,外婆边说,边用筷子把草药拢向一边。清洗后的蛋沿着边缘,滑到了盅盅底部。
盅盅里微微冒起热气,草药特有的芬芳淡淡溢出,空气中也沾上了点儿清香。我们坐在炉火边,静静等候着蛋熟,在火候未到之前,蛋一直静静的蛰伏着。
“蛋要在水里冰一下,才好离壳。”
把剥好的鸡蛋递给外婆,她拿到光亮处,翻过来翻过去仔细看。
在我小时候,也听其他老人说起,被什么东西吓到的,用特有的草药煮过的蛋上就会呈现出那种东西的形状。有人说,他们在那些被惊吓的人吃的蛋上看到过长尾巴的狐狸或者长耳朵的兔子。但我毕竟未曾亲见,也不知这些事的真假。我依在外婆身边,瞧一眼上去,看见蛋上隐约有点暗色,但似乎也不见有什么形状。我心想,大概真如外婆所言,小雨或许被惊吓得并不严重。
果然,外婆说:“没啥,拿给他趁热吃。吃之前吹三口气。”
随即,她从盅盅里倒出小半碗水,端在手里晃了几下,然后嘱咐道,“吃完蛋后,再喝三口煮蛋的草药水。”
她端起盅盅,把剩下的水和草药一起倒在了门前大树的树根处。这些药草来自尘土,借用了大地的元气,给予了人们净化业力病苦的养分后,又归于尘土。
如我所料,小雨吃了那鸡蛋后就好了。之后,再没提起过噩梦的事。
那天,外婆折回身来,又在洗净的盅盅里添上六分满的水,放入几个山梨儿,煨在炉火边,“小雨吃蛋,你吃山梨儿。”
拨过来一块柴火,借着跳跃的火苗,她点燃一支烟,吸上一口,续起小姨生病的话题,“那年给她扯药,扯七苗断七苗。后来给她煮蛋,放一个进去,马上碎了;再放第二个进去,还是碎了;接连三只鸡蛋都是如此。”
说到此处,她又沉默了。我们谁也不说话,空气一下子变得安静。汩汩热气冒出来,山梨吐出山野的香甜,扑鼻而来。
后来,她又补上一句:“那个时候,发现时就已经捆不住了哦……后来我们才把她送出去医治。”
如果说扯药时断了,可以判断出受惊吓的程度。那么,“啥叫捆不住了?捆不住什么了?”
盅盅不时的被热气掀开盖子,山梨用“噗噗”作响替代外婆的回答。这句补充之言后,外婆再没说小姨的事。仿佛小姨的事本身就是一个禁忌,是不可泄露的天机,而她说下的这几言几语已然犯了最大忌讳。
我不知道在小姨生病的当时,外婆是否就预见了啥,但我们知道,我和她都已经失去了我们最爱的人:她再也看不见那个只是一眨眼之间,就从这山跑到那山的小女儿了;而我也再触不到从小姨手中递山梨儿过来时的温度了。
那天黄昏,我和外婆就那样坐在炉火边,这一次,是等着山梨熟。
七七四十九天过去,小姨依然没有入土为安。因为车祸官司,她一直停在殡仪馆。我在外婆身边陪着她,一起呆了11天,没有等到小姨回来便离开了。
后来我常常想,如果可以,我还想要再次回到那个梦里,再牵上前方的旅人戴着手套的手,去那一片森林,或许说不定,我可以在那里遇到正穿梭于山林间的小姨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