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系列文章是2010年—2013年在中国电影艺术研究中心(中国电影资料馆)念研究生期间写作的,以记录资料馆的电影学习与生活。
电影的光如何渗进我的骨头里,这里都有一点记录。
资料馆记事(3)
2010.10.31
■19日与20日,资料馆研究生被安排参加一个学术会议,主题为类型片与电影产业发展。这类会议的乏味,与电视上的会议新闻不差多少。会上的发言,只记得一位电影公司的高管透漏的简单数据:尽管如今资金涌向电影业,造繁荣的景象,但投资者未必得好处。国中一间牌子响亮的公司,所拍电影七成五是亏本的。
19日下午分组讨论,我与几位同学在其中一组听各地老师滔滔不绝。会议将近结束,安排研究生对类型片发表意见,小佳同学说起惊悚、恐怖类型片在国内的发展。说罢,一位老师抛出宏论:此类影片需严格审查,因其中的丑恶,实在对观众心理有恶劣的影响。瘦弱的小佳同学不晓得如何与这荒诞而可怕的观点做争论。我举手欲辩,被别人抢了话筒,随即话题转开了。我当时是想为“丑”做一番辩护的。自从读爱伦·坡与波德莱尔的诗,仔细看过希区柯克诸电影,我晓得许多伟岸的阴森是必要从恶之花中绽放出来。此外的cult、洒血切肤、恶趣味,都是人类身体本能奋力想要去观赏的。倘没有丑与恶,电影史将坍塌一半,或全塌了也未可知。转回头想想,这老先生的话蠢得不值得辩论。如麻的电影研究者们,究竟有多少在研究电影的?
■中国电影史课程中,早期部分由左衡老师讲授,风趣好玩。史料于左老师,仿佛可以是说书的材料,我很容易跟他入了民国的情境。上第一节课,他曾列下十数书单供阅读,其中有许多无关电影的,譬如李欧梵的《中国现代作家的浪漫一代》,同学有买,便借来看。此书与中国电影史研究至少有两种相关:一是民国文人所发散的浪漫主义,至少也有部分存在于民国影人身上;二是这书为我点醒一种浪漫的论文写作法则。好比写苏曼殊,书里详述他如何做了和尚,却可以随时脱下僧袍,跑去上海洋场醉梦生死。有些故事近八卦,然而八卦与曼殊和尚写的小说结合起来做考证,一个活生生的忧郁的出世浪子就浮现书页上。待七位浪漫者的故事读完,一整个时代气息中浪漫的一脉,跌宕地明晰起来。看完郁达夫的两章,我竟萌生了想法,这位在生活中、在书面上故作沉沦姿态、表达自己生命的作家,倒适合当做材料,写一出剧本创作课的作业。当然,很快这念头就打消了,尽管郁达夫在苏门答腊的神秘死亡很可以做一部传记片开头的悬念,他在日本与肥女人的肉欲也颇引人眼球,但他与创造社的勾连,与映霞女士的婚外情,他如何又入了毫不浪漫的政府公职,这种种事迹,没有仔细的探究、强大的笔力,哪里敢下手。
■百老汇影院十月的中国影展,首场是谢飞导演的《本命年》。影片放完,老爷子稳步上台与观众交流,台下外国人居多,做翻译的小姑娘又翻得磕磕绊绊,老爷子便自如切换起中英文。他讲了影片在1980年代末春夏交际拍摄过程中,所遇的一些有趣的事与人,外国主持人常要正经又玩笑地提醒一句:“Nothing happened!”
观众提问时,多有文艺片今不如昔的意思,谢飞说们他当时是真的“批判现实主义”,如今只是“娱乐宣传主义”。照例有问审查问题的,《本命年》这样的电影,如今不可能审查通过,当年却顺利拍成了。谢飞没有激烈的言辞,只说“审查制度没有问题,问题是审查制度的法制化”,如今都是人治,没法弄。这与国中一切问题一样,又是明知谜底,却难解开的谜题了。
■这次影展,还买了《阳光灿烂的日子》、《黄土地》、《青春祭》的票。《阳光灿烂的日子》划痕严重的胶片仍挡不住灿烂阳光的放射,我惊喜的是看到了此前在VCD、DVD碟片里从未看过的片段:当马小军送米兰到农场后,他躺在树丛里做了一个套层的梦。他梦见自己上了战场,与米兰穿了军装,与两个苏联士兵枪战,剧情仿佛是《列宁在1918》中的一段,随后米兰竟变成马小军的父亲,声音却还是米兰的,接着这梦癫狂起来,人物肆意转换。马小军惊醒了过来,想要在树丛里找地方大便,但他蹲到哪里,米兰就顽皮地拿一个自行车铃铛吵到哪里,急得马小军大骂:“你丫怎么那么流氓!”马小军憋不住了,急醒过来,眼前一个推自行车的老农,转着铃铛唤着马小军。这场魔幻的梦,连着满铺的音乐,我即刻看出《太阳照常升起》那魔幻的根苗。
《黄土地》以前看过,这回大银幕还是忍不住,睡过去了。《青春祭》是真的好,知青下乡到偏远的傣寨,镜头却不顾什么故事,居然用清净的镜头,像《国家地理频道》一样展示起地方风俗来。譬如那个时代罕有的以美丽为荣耀的姑娘们,那些坦率极了的男女山歌对唱,那篝火里的舞蹈仪式,这都是时代掩不住的青春力量啊!女主角被一个同样下乡的男同学、一位傣寨大哥同时爱上,她逃开了。多年后再次回转到那寨子,她竟得知泥石流早掩埋了整个村子。这份青春也成了她心中孤独的记忆。
我想起木心的《童年随之而去》。小小的故事里,小孩儿丢了一只心爱的越窑小盌,母亲对他轻轻说:“……这种事以后多着呢。”木心写,“真是可怕的预言,我的一生中,确实多得是这种事,比越窑的盌,珍贵百倍千倍万倍的物和人,都一一脱手而去,有的甚至是碎了的……那浮氽的盌,随之而去的是我的童年。”《青春祭》便是青春的随之而去,包括那懵懂、然而纯透了的爱情。张艺谋的《山楂树》与之比起来,根本没感情,好像塑料的花骨朵,努力求着贱卖。
■这两周的观影课程,相继看《神女》《禁忌的游戏》《渔光曲》《雁南飞》。外国片都是1950年代的译制版胶片,字幕里最显眼的总是一列译制组的名单,仿佛译者才是真的明星。两部国片的胶片都有残损,银幕上放出来,划痕多,断片偶有发生。看这些珍贵的胶片,好像在朝圣。
■寝室诸位同学近日都捡起此前丢下的吉他学起来,还有报了钢琴班的。我也被挑起了兴致,想把初学一年多的电钢琴重新练起来。我趁周末回合肥,将电钢琴拆解、打包、送快递。母亲大人一如既往地忙碌她的店,总有电话来谈论生意的事。我喝了她专为我回来炖的鸡汤,甚暖胃。见了各位同学、朋友,气色都好。朱总的新房子装潢好,住进去,安好家,独缺女主人。李总工作之余,开始在中科大上MBA,每回都驾驶他靠自己薪金新买的小车上课,颇有小气派,以后一定有大气派。西米一开口便问我论文的事,看来他离毕业的关口越发地近了,以往他总是谈论电吉他、电鼓、B片、女孩子什么的。
吕蕤冰一如既往地好学而好吃,不过这回一天内竟换了两套小西装,他竟晓得爱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