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期移植了一株野牵牛花,种在曾植兰花的花盆里。牵牛有一种朝生暮死的味道,花型和颜色也并无特别值得称道之处,哪怕善于联想的东方文化,也没有在梅兰竹菊和牡丹之后,为这样平凡的花种做过什么引申和生命意义的阐释。以前很认真读过一本《牡丹谱》,牡丹其实原来也是野生的,本来是单瓣生植物,引起人们的注意是因为其药用价值。后来发现牡丹可培育和改良,在培育出重瓣和不同的颜色之后,身价扶摇直上,直至成为富贵的不二象征。传说中的姚黄,我原来以为既能培育出,那么数量至少不受限,其实不是的,只有一朵两朵。开放的时候要极小心护理好,一路快马送至宫中。到得宫中,还是怒放的样子。牡丹的矜贵如此。
牵牛曾被以讹传讹,称为夕颜,查过才知不是夕颜,而是朝颜,早晨开,中午就谢了。这有点像庄子说的蜉蝣,朝生暮死,当然不知道世界其他。我倒是一直有点偏爱这种顽强的爬藤植物,每次看到,总想依栅栏种上一圈,某日阳光灿烂,把酒临风,眼前全是俯仰生姿的花朵,颜色单调又如何,形态单一又如何?一样是灿烂花海,生机勃勃。
可是我移植来的这株长势并不顺利,第二天早晨似乎已经枯了,我小心绕上栅栏的藤蔓也明显蔫了。不但没有花朵,连叶子也渐渐干枯。我每天隔窗望着,也只是望着。如同每天在医院,静静地看着,看每一缕生机,看生命之火缓缓地弱下去。我的心里,不仅是悲伤。杨绛说:“我爱大自然,其次就是艺术;我双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准备走了。”这生命之火,热烈时似可取暖,但是逐渐萎下去的时候,真的不知道那准备出发的人,感受如何。可怕的或许不是死亡本身,而是生死两隔。出行的人走得再远,等的人都可以望其归来。去世的人,何人见他们回来过。即使有三生石上的约定,也不可望其来路。记得九岁的时候姥姥去世。姥姥是夜里去世的,第二天的一整个白天,看很多人来吊唁,悲哭,我都没有弄明白是什么意思,姥姥死了又代表什么。直到晚上,姥姥的灵前无人,我跑过去握她的手,希望她能像以前一样起来跟我说句话。可是姥姥的每个手指都僵硬冰冷,那一刻,我才忽然明白,她再也不能起来了,也再不能和我说一句话了。这是我第一次明白的死亡。记得姥姥去世的那个白天,很多亲友来看望她,她很高兴,一直就那样温润地笑着。愿那个带走她的夜晚,也给她同样的平静和喜乐吧。
有一天,下了一场透雨。第二天早餐时候,我还是习惯性看窗外,忽然发现那株一直萎伏于地的牵牛,忽然有叶子似乎绿起来,而且有点昂然向上的姿态。不敢相信一场雨就会给它如此生机。
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在好坏消息交替的过程中,我还是每天早晨看一眼牵牛。它就这样长起来了,尽管有些枯萎的叶子让它看上去没有野地里的牵牛茁壮,可是它慢慢开始抽出新叶,每一片新叶,都在宣示它的新生。
今天从医院回来,看到它开始结种子了。如果有一天早晨,看到久违的花,我也不会惊奇,朝颜如何,夕颜又如何,开放得短暂,可是毕竟盛放。
论时令,现在已经是秋天了,我的牵牛花的生命,也不会很长了。感谢这一个月来,它与我日日相伴,我不知道它是否会带给我奇迹,但是它的生命本身,已经是奇迹。
不知道人们在生命的起点看到什么,看到希望?看到力量?看到刚开始时的元气沛然?也不知道人们在生命的终点看到什么。死亡的气息日日萦绕,所有的事情被死亡的脚步重新定义。死亡总是看似远客,可是它还是说来就来了,而且,会随时造访每个人,无论男女老幼,种族和国度。生不一定是注定的,死却一定是每个人必然面临的。
前两天晚上,帮朋友做了一个简短的微信讲座,也许是这个假期唯一的外事活动。原来曾经想过一个问题,为什么很多活着的人活着的劲头,似乎假定自己永远不死?我有一位师姐,是虔诚的佛教徒,大概六七年前我曾经拜访她,她办公室挂着一个很大的字,我怎么也认不出,她告诉我是一个师傅给她写的“死”字。因为怕别人见之惊悚,所以艺术化了一些。她的师傅说,修行的法门是从这一个字起。我不知道是否如此,我也并不是佛教徒,但是这个启发却一直放入了自己的内存。从终点出发,也许比从起点出发看得更深远。
很抱歉,这一篇可能也调子灰沉。文字往往是内心的映像。在一些非常时期,人的记忆可能会自动跳过让自己最难过的部分,给自己一些憧憬、期待和仰望。每天平视这株牵牛,每天仰望生机。
开放的,开过的,每一个生命,都值得仰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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