骡子

(一)

很久没有见到过骡子了。

其实,骡子有两种。驴生的叫驴骡子,马生的叫马骡子。性别对骡子来说只是个摆设,它们没有生育能力,是“天阉”。当然,人们还是区分着它们的性别,公骡子叫“儿骡子”,母骡子叫“骒(老家发音kuo)骡子”。骒骡子有个好处,不挨阉割那一刀,省事也安全。

驴骡子大多数性子慢,干活持久力强,马骡子大多数性子急,干活的时候容易耍滑使奸,自然是不少挨打。当然,儿骡子通常调皮一点,骒骡子通常温顺一些。

1997年,老家新房子立木的当天,约么是五月。我家里那匹有着漂亮的褐色短毛的烈马,生了一匹金黄色毛发的骒骡子。我们发现它的时候,它已经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了。

和所有的动物小的时候都一样,我们兄妹几个立即被它萌萌的样子吸引了所有的目光。水汪汪的大眼睛闪着光芒,身体上的羊水还没有完全干透,它的母亲不时地帮它用舌头清理着。它灰白色的嘴巴在努力地按照天性的指引,寻找着母亲的乳头,半个多小时后,成功地吃到了奶水。

仅仅过了一夜,它的身体就变得硬朗了。在宽敞的驴圈里度着方步,不时惊恐地往它的母亲那儿跑。听到我们围观的动静,它小心翼翼地打量一番,在我们的笑声中,吓得跟着母马一起回到了马棚里,怎么叫唤都不出来了。

(二)

现在想起来,我们家把那匹漂亮的棕褐色毛发的母马当成了驽马使用,完全地忽视了它的千里马属性。它绝不是一匹和大多数耕田的马一样的驽马,这从它的烈性和它拉车、耕地的速度上就能够看出来。它拉的车,我们都不愿意坐,因为它从不像别人家的牲口那样慢慢地走,只要一架上车,它便撒开蹄子奔跑起来,人坐在车上绝对不会是一种享受。我们也不敢骑它,因为它脾气太烈了,容易受惊,骑着它恐怕有生命危险。那时候,冬天的牲口是在自己在野外生活的,不用回家。在几十里方圆的后山中,它永远是那匹领头的。春耕前要找到它,非得费上好几天的功夫,在水源地等它。然而它的自由的时光并不长久,生下骡子的第二年,它就因为一场伤寒,在一个初冬的早晨死在了马圈里。

我家的骡子是赶上了好时候。等它长到训练下地干活的年岁,拖拉机耕地已经开始普及了。留给它的活,也就是耕那些小块的,拖拉机转起来不够灵活的地。还有那么三五年,播种机还没有普及的时候,每年的春播任务。它是完完全全地体现了基因的强大,聪明而且安静。小时候金黄的毛发,到长成健壮的大骡子时,就几乎完全变成了和它母亲一样的褐色。尾巴上的毛比马的短一点,但也比驴骡子的毛长,甩起来格外潇洒。身子很是高大健壮,干起活来有使不完的劲儿。多数的时间没有什么活,它就在槽上安安静静地吃草,或者站着睡觉。

比起它的母亲,它少了冬天的那份大自由。每年都有丢骡子丢马的,被一些小偷装上车卖到远处。2000年前后,骡子还很值钱,一口青壮的骡子大约值3000块钱,是山区耕作的不二之选。父亲担心骡子找不到族群,也怕它被人偷了,没敢把它放出去。它长到完全成年的时候,由于没多少活干,我家里也添置了四轮拖拉机,家里就把另一头和它一直搭伴犁地的草驴卖了。从那以后,它就孤独地在驴圈里生活,直到13岁的时候,变成了一头老骡子,像其他的牲口命运一样,被装上了车,拉到我们永远不知道的地方。

(三)

我怀念它。

在它两岁多的时候,我骑过它,那也是它为数不多的驮人的经历。父亲开着拖拉机走了,我和弟弟拉着骡子步行回家。在离家还有三里多路的时候,十三四岁少年英雄主义的冒险精神战胜了我的理智,疯狂地决定要训练它,把它变成我的坐骑。我让弟弟牵着它,站在一个土坎下面,我站在土坎上,抓着它的鬃毛,抚摸它的身体,让它平静下来。

它显然是聪明的,应该知道我的意图,打了两个响鼻,稳稳地站着没有动。热血涌上了心头,我像一个草原少年那样,扶着它的脖子,轻轻一跃,就跨到了它的背上。

它显然有点不适应,但预料中的尥蹶子的情况并没有出现。我的腿开始有点抖,刚才的豪迈的勇气衰减的很快。因为骑在它的背上的视角完全不一样了,它比我想象的要高。我的两条短腿完全夹不住它的身体,它的脊背上的骨头也棱角分明,硌着我一动不敢动的屁股。

总不能就这样算了,我还是义无反顾地让弟弟牵着它往前走。

它走的很稳,一点点尥我下来的意思都没有。我忐忑地骑着它,想起它的母亲,那匹烈马。心想,如果是那匹马的话,我是绝对不敢骑的,别说骑了,摸摸默鬃毛的勇气都没有。胡思乱想中,走到了一个大陡坡上,坚决不能骑了。没有鞍子的情况下,这么陡的坡,人肯定会从骡子的脖子上滑下去,到时候肯定是一个无法控制的局面。我让弟弟停下,也不顾离地1米多高,蹭地一下就跳下来。顿时,全身的热汗汹涌而出,才觉得心惊胆战。毕竟,这头骡子驾辕都还不到半年,正是野性难驯的时候。

(四)

父亲什么时候卖掉的它,记不清了。那时候我在宁夏工作,又要准备在新的地方安家,老家里的一切事情都顾不得了。只是过年时候回去,看着空空的驴圈,心理空落落的。

按说我们家对它是仁至义尽了。在它壮年乃至老年的七八年中,没有什么大力气需要出,拖拉机完全取代了它的作用。爷爷每天牵着它去沟里喝水,然后走回来,继续站在圈里,吃草发呆。它也无比眷恋这个家,以至于到后来出门都不用牵着它。它会像牧人的狗一样,爷爷走到哪儿它就跟到哪儿。

多数的时候,它的作用是爷爷和爸爸的代步工具,用不着拖拉机的时候,套上架子车,走地里除草、收割,虽然比摩托车慢,但胜在悠闲。毕竟它也要吃点绿草,放牧和代步一举两得。壮年以后的骡子回家不用赶,也不用吆喝,甚至连缰绳都不用拴。坐在架子车上,它就带着人回家了。

如今,骡子越发少见。家乡连根搬到了新的聚居地。广阔的天地里,再也没有用得到它们的地方。

想起它,还是有很多的遗憾。没有留下它的照片,甚至我们也没有给它起一个像样的名字。在记忆里,它就那么默默地站在圈里,嚼着草,安逸地看你一眼,仿佛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满意着自己的生活……

2022年8月15日 于银川写      2022年8月18日  于银川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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