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写那么多北苑村,怎么就没写老袁?”
刚接通电话,李二的声音就从话筒里跳了出来。
“连老袁都不写,算什么狗屁北苑村?”
这小子有点冤枉我。对于老袁,还真不是我不写,是不敢贸然下笔。
在北苑村,老袁几乎就是全村人的脸、脊梁骨和神。
但我有自己的顾虑。只要我写的文章与北苑村沾上一点影,稍有不慎就会招来老爹的叨叨。他老人家肯定是听够了别人的叨叨,憋不住了才找我——我知道,老爹嘴不碎。
“老二,你写的那个李神汉不像!,人家是有点瘸,可不像你说的那样走路画圈圈儿。”
“小五子他娘生气了,明明是上了报纸的英雄,怎么让你一写倒给狗熊似的?人家找我门上来了,嘀嘀叨叨老半天。”
我简直有点闻北苑村而色变。可我毕竟是北苑村长大的,又怎么绕过它呢。那些人、那些事甚至那条狗、那道沟、那堆柴火垛早已和我的生命融为一体。
我没法给老爹解释。退一万步讲,即使我能给他解释清楚,他那笨嘴也没法给别人解释清楚啊,难不成还非得要我把北苑村的大爷大娘们召集在一块,给他们讲一下小说与生活、人物原型与艺术的典型化问题?
我可不敢,真不敢。
这些大爷大娘们满嘴里没好话,我除了搭上好烟和笑脸,收获的估计也就只剩下粗野的骂娘——在我们北苑村,长辈骂小辈,当娘的永远最倒霉。
“干么呢,你?”
哦,走神了,电话那边还有一尊神。
“我对他不熟,不敢写……”
“找我啊!下午六点,老地方!”
我抽着烟,坐在酒馆临街的窗前板凳上,等着光头李二的到来。
老板娘笑得满脸花:“来了。”
“来了。”
“等李二?”
“李二。”
老板娘长得肉嘟嘟圆滚滚像她酒馆的桌凳厚墩墩包浆似的油光发亮。可明明孙二娘一样的身姿却自以为林黛玉走路硬要娉娉婷婷腰摆杨柳梦想着摇曳生姿,只可惜那一身膘使得她杨柳是摆不动了,只剩下磨盘似的屁股扭得起劲。
女张飞偏偏生了颗文艺心。唉,别人家的事,谁又能管得了呢?你看就这小小的酒馆,不也有个很雅很雅的名字“七里香”么?
我怀疑这老板娘十有八九是席慕容的粉。
“嗬!来得倒挺快!”李二咧着大嘴,一腚砸在了板凳上。
我没搭话,从地上拿出一瓶酒:“一品液,够意思吧!”
李二看了眼瓶子,嘴咧得口水几乎滴到地上。
“老袁没蛋子儿,知道吧?”他夹起一筷子菜往嘴里塞。
听说过。准确地说,老袁少了一个蛋子儿,没有蛋子的男人还是个男人吗,我啁了一口酒,满脸疑惑。
李二鼓鼓的腮帮子正对菜使劲,看我一口啁了小半杯筷子不由敲打了我一下:“没款气,哪有客人不端你先啁的理儿?”话音未落小半杯子酒“嗞咂”一响下了肚。
“他娶了全村最俊的媳妇……唉,好白菜都他妈的猪拱了。”啁了一口酒又填补几筷子菜之后,李二发起了感慨。这老小子这一点不好,天下漂亮的女人嫁给谁他都心疼。
老袁的媳妇刘二平,标准的美人儿,全村独一份,那模样儿,盖全村。
“俊。确实俊!”我也不由叹了一句。
“关键那么嫩!可比老袁小六七岁!”李二依然还没抚平内心那股气。
我也纳闷,城里长大的刘二平,凭小模样儿想找个什么样的找不到,为什么单单嫁给了老袁?没了蛋子的老袁,那可是残废中的残废!
“当初是刘二平疯狂地追老袁,接近五年,和她娘家人完全断绝了联系。”李二又啁一口,酒杯子可就见了底。我知道他的酒性属于程咬金,快慢就这三斧子。
我笑了笑。李二仰仰脖子,顺势又往后拉了拉身子骂了我一句:“你一定又在嘲笑我,当老师的没一个好东西,我敢保证你肚子里说我属程咬金!”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声音大得四周的眼睛都聚焦到这里:“你他妈什么都知道!”
“嘁,你撅什么尾巴屙什么屎……老袁开始不敢要,可架不住刘二平坚决,后来二平和娘家人闹掰了,背着小包就赖到老袁家里,老袁头一热,就娶了刘二平。
结婚那天可真热闹,你不知道那场面!虽然娘家人一个也没露面,可是光县里的领导、武装部的领导、乡里连同村里的大小官官挤了满满一院子。”
嗯,凭老袁的身份,配得上这样的场面儿,我想。
“老袁总觉得委屈了媳妇,觉得亏欠了人家一辈子。”
我理解。老袁确实亏欠了人家,这么嫩的一棵菜,没肥没水的萎着,没日没夜地晾着,怎么看都有点缺德呢。
“可刘二平倒是一副很幸福的样子。听说,后来有娘儿们悄悄问她床上的事,她羞脸通红,不像被晾着的样子。”
“哦,她怎么说?”我忍不住插了一嘴,急切的样子让李二嘴角撇成拴驴的长缰绳。
“她能怎么说,你觉得她得怎么说?后来有个娘儿们露了一句,刘二平说不是那回事儿。”
“管?老袁还管?”
李二摇头:“我他妈不是刘二平……不过听医生说,老袁这样的情况很难生育……”
三四年过去了,刘二平的肚子没有任何鼓起的迹象,每看到她跟在老袁身后小鸟儿似的飞进飞出,就有人忍不住叹息,唉,这么好的一块地……多肥的一块地!
流言突然多了起来。
也怪老袁,放着好好的领导不干,放着好好的城市不住,非跑到什么农村——按他的资历,最不济也会呆在县城当个什么局领导,可他偏偏不干,硬是把家安在了村里。
流言是关于队长和刘二平的,传来传去,有鼻子有眼,好像这一切全都发生在村里人的眼皮子底下。
因为老袁的特殊身份,虽然家安在村里,可他仍然经常出席一些各种级别的会议,所以有很多时候,刘二平一个人守在家里。
这么一棵白嫩嫩的菜在这里摆着,绿油油明晃晃的,你说没人嘴馋谁相信?
队长就经常去老袁家,村里人看到了好几回,据说这几回老袁都不在家里。
终于有一天队长的老婆发了泼,挠得队长一脸红道子。
队长老婆哭闹着,指天画地地要来找骚狐狸,发誓撕碎刘二平把那二两骚肉挂到杨树梢子上。
被挠一脸红道子的队长一巴掌就把老婆盖地上:“你他娘的在家胡咧咧我不给你掰扯,你要敢丢人到大街,老子活劈了你!”
村里的流言更旺了,村里大大小小的媳妇们似乎结成了联盟,都对刘二平充满了憎恨,见了她一律拉长了冷脸子。
“离那骚狐狸远着点!”每一个媳妇都这样警告她们的男人。
“苍蝇不钻无缝的蛋,地旱裂缝就不计较好赖井。你别有事没事往她眼前偎!”
她们咬牙切齿,好像刘二平会强暴所有的男人或者已经把他们男人强暴了似的。
很多人想着法子把话递到老袁那里,他们一脸忠厚的开导着劝慰着却又提示着老袁。
老袁可是杀过人的,听说当年他杀人连眼都不眨,像宰只鸡。
这回,眼看着头发都绿了,谁知道他会做出啥事儿?
“老袁没做什么吧,他?”我不由担忧地问了一句。
李二眼瞅了瞅酒杯子。我赶紧给他倒满杯。
“要不人家老袁是英雄呢?唉——!”瓶中酒早已过了半,李二的眼圈已经和两颊也染几分红晕。
他真恨不得杀人,“娘的——”他咬牙切齿。
血见多了,杀人算个屁!
老袁痛苦地揪着头发,蹲在村头地边上,狠狠地抽着烟,似乎那浓浓的烟雾能把流言隔离开来。
他不相信二平会做那事,他不敢想像二平猫儿似的埋在另一个男人怀里的模样……
老袁回家,像往常一样回到家里。
“累了?”
妻子还是感觉到了老袁的异常,关切地问他,把火热的身子依偎在老袁怀里。
“没什么,你没事吧?”
老袁摇摇头,眼睛在妻子脸上扫了一眼。
“我……我……”妻子娇羞得低下头,像小鹿一样撞在他的胸口,“我可能有了……”
“什么?”
老袁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搬过妻子的脸,又问了一句。
“人家……可能有了,这段日子害口(方言:女人怀孕后挑食)哩……”
老袁愣在那里,呆了似的,呆成一尊木雕。
五年没反应,流言传得正盛的时候,老婆竟然怀孕了,这……?
老袁耳畔雷鸣般地响起医生当时的判决:“很可能没法生育……”
“哎,哎哎——想啥呢!”李二手指头敲着桌子。
我猛一激灵,恍惚做了一个梦。
“我说刘二平怀孕了……”
啊!李二这一句倒让我分不清刚才那恍惚是真还是梦。
“老袁不是没了蛋子儿吗?他老婆怎么会怀孕,难道?”
“不是没了蛋子儿,是被打碎了一个蛋子儿。”李二纠正。
“唉,人啊——!”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李二倒不愿意了,他“呸呸”地向地下吐了好几口,鄙夷地看着我:“亏你还读书写字当什么破老师哩,我呸!”
我不理他,自顾把小半杯子酒一股脑儿倒在了肚子里。
“你和人家老袁相比,差老鼻子劲了。哼!”
“你别他妈的那样看着我!”我满肚子火气被酒精一点一点地往上拱,恨不得找谁打一架才痛快,“老袁结婚五年,他老婆连个粪蛋子大的崽儿都没下,是吧?”
“是,这又说明什么?”
“还这能说明什么?你说能说明什么!这他娘的明摆着老袁根本就没有生育能力,你用脚丫子想一想,最旺盛的五年愣没拱出一个崽儿,怎么不早不晚流言来了,他老婆也怀了?”
“你……你……”李二气得话都结巴起来。
“闭上你的大粪坑。倒酒,你到底听不听?”李二扯着脖子,眼珠子瞪成两只红灯笼。
老袁一直等着二平。二平应该给他说点什么,可她自始至终都没说,哪怕一个字儿。
二平顺利地生下一个白胖的小子,当婴儿第一声啼哭传来的时候,老袁冲进了产房,从护士手中抱过孩子。
“是个男孩。”护士抱着婴儿笑着对他说。
老袁把婴儿的小鸡鸡贴到自己的脸上,没有人注意老袁满脸的泪水。
“二平是个幸福的女人……”李二明显喝高了,口齿不清地发着感慨。
“可老袁不幸福!”我情绪激动,附近的食客扭头盯着我们,怀疑我们在吵架。
“老袁幸福,老袁是个英雄,上顶天……下立地……英雄……”
“她……为什么不……不给老袁……解释?”
“解释……解释什么……?”
“孩子!”
李二笑了,笑得桌子乱颤,放肆的笑声把老板娘都招了过来。
“喝高了,肯定又喝高了吧,你们弟兄俩?” 说完这句,老板娘还歉意地往四周笑了笑,“老熟人,一对老酒篓子……”
“小点声儿,你们。”
李二根本不听提醒反倒一手拉住了老板娘:“他……他说人家老袁……孩子……哈哈……”
“那就是老袁的儿子,老袁和二平的亲儿子!”
老板娘脸上再没任何油滑气,满脸肃穆,吐字如砸钉。
“你知道全村人为什么都说老袁是英雄吧?”李二去厕所回来,话头流利了许多。
我摇头,惺忪着眼白他。
“他上过战场杀过人,参加过淮海,上过朝鲜,知道吗?”
我真不知道。
“你知道他为什么少了一个蛋子么?你不知道吧,老子告诉你,那是他在朝鲜战场上为了保护身后的战友。他救了一个新兵蛋子的命,可那子弹恰恰击穿了他的蛋子儿……你能相信吗,一个副营长救一新兵蛋子?”
我浑身一震像被电穿过,原来这么回事!
“后来,领导让他发言,想着宣传一下他的英雄事迹。你猜老袁怎么说?”
“怎么说?”
“他说没什么可说,当兵的人都这样。当年淮海战役时自己拣了一条命,而他的老班长就是为他挡子弹献出了生命……”
我突然想哭,莫名地感动。
“老袁是英雄,是英雄……”
我趴在桌子上,带着哭腔。
“不光在战场,对待二平,老袁更英雄!”
李二补了一句。
这是认识李二以来,他说的最靠谱的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