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的钢精锅烧破了一个洞,极小极小的眼,可是,再不能用了。母亲不甘心,装上一锅子水,把它放在煤炉上,钢精锅像尿频的老人一样,淅淅沥沥往下滴水,水碰上碳上红红的火苗,又滋滋地响个不停。把它扔掉吧,又太可惜了,这是父亲从老远的地方捎回家的,花了家中半个月的开销,于是,母亲抬头望着窗外,巴望着锡匠能出现。
这样的天,锡匠是不会出现的,阴雨连绵,乡村的泥巴小径一片泥泞,猪狗的粪混杂其中,发出一股特殊的沤熟了的肥料的气味,这样的天气,不是因为农活,乡亲们都尽量窝在家中,不愿出门,而那锡匠,怎么会舍舍得自己的一身干净,在此时,出现在乡村的路上呢?再说,锡匠出现,多是腊月,这时,水田里的晚稻已经收了仓,旱地里的小麦刚播下种,该忙活的农活也忙完了,家家摸着指头掐算着日子,储备点腊货,准备洗洗涮涮,蒸煮烧煎,过一个火火红红的大年。锡匠早就算计到这样的时候,家家少不了用到钢精锅、锡壶、钢瓷碗了,于是,等到红红的辣椒和暗色的腊肉腊肠挂满农家窗棂的时候,他就挑着担子,吱吱哑哑地出现在乡村的路上。
于是,村口开始热闹起来。小孩子、大人,右手提着破了小洞的锡壶,左手端着个漏了底的搪瓷碗,好像一夜之间,这些破碗儿、破钢精锅儿、破壶儿,就从乡村的碗柜、灶台之间溜将出来,在锡匠的号召之下,赶趟似的,齐刷刷地在这里聚集、开会。乡亲们心急得不得了,恨不得锡匠使出神功,刷拉刷拉,三下五除二就将手中的破烂玩意儿修补得簇新,可奈何锡匠却气定神闲,不慌不忙。他慢慢悠悠地支开一小炭炉,不慌不忙地上炭、生火,等碳燃上,又不紧不慢地拉起了那炉底下的风箱。边上的人等得着急了,边囔囔道:师傅,你倒是快一点啊!锡匠没有抬头,只是用手指了指炉子里那已经窜红了的火苗,说道:着什么急,这火烧不好,锡怎么融化呢?要不,用鞋垫儿给你补锅去!着急的人不再言语,周边吵吵囔囔的声音突然停歇下来,而风箱的“呼哧呼哧”声,在这片安静之中,变得格外地响亮。人们把那双原本四处张望的眼睛都投向了锡匠的小火炉,看着那团火焰忽明又忽亮,从殷红变得透亮和纯粹。
火烧旺了。锡匠拿出一个如钵皿的器具,将它架在火炉上,从袋子里摸出一个如核桃般的锡坨,如下饺子一般,“咚”的一声,扔到器皿之中。锡匠紧拉几下风箱,呼哧呼哧,没几分钟,那锡坨就如干泥遇到水一样,慢慢地塌下去、软下去,由高耸变得低矮,最终,化成一滩锡水。锡水刚刚还是如渣一般,泛着银灰色,慢慢地,那银灰变为淡红色,变为亮红色,锡水如奔腾的岩浆般,在器皿之中奔突、流淌。这时,锡匠不再拉风箱了,甩了甩自己酸了的胳膊,接过乡亲们手中破锅、破碗、破壶,开始了真正的工作。
锡匠补锅,一般都经过三个环节,一是挫,他首先会拿出一把锉刀,挫除破洞周围柴火或者煤炭烟熏火燎沉淀的黑灰,锉刀上的纹理毕竟粗糙,也有一些地方是锉不干净的,这时,锡匠会拿一张砂纸,细细地在破洞处打磨,直到破洞处裎亮如新,方才罢手。这时,原本混沌细小的小洞,此时变得清晰看见,锡匠补起锅来,也就方便多了。完成“锉”和“擦”的准备工作,锡匠便正式开始“补”锅了。他将锅套在一圆形的支柱上,放平、固定,拿起一把特制耐高温的勺子,将勺子伸进边上炉上早已烧的红红的锡水之中,舀起一勺,在半空之中停顿一小会儿,待温度略略降低,然后,把勺子倾斜,像倒水一样,把锡水不偏不倚地倒在破洞之处。此情此景,不由让人联想到欧阳修笔下的“卖油翁”,只是这油,换成了锡水,而钱口,换作了比钱口还小的破洞。这锡水也是神奇,经过这一小小的一段旅程,经过与空气的摩擦,到了锅的洞口之处,便凝结成锡,不硬、不软。锡匠立刻拿起小锤,开始叮叮当当锤弄起来,锤子忽高忽低,声响忽亮忽沉,只见破洞之处,凹的地方鼓了起来,凸的地方平了下去,小洞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平整的一块锡皮,蹭亮蹭亮地闪着光。一个残缺的钢精锅,在锡匠的手中,变得完整起来,又恢复了原有的生命和活力!
这个腊月,也在锡匠的手中鲜活起来!炉上的火烧得旺旺的,冒着热气的锡壶蹲坐在火苗之上,哧溜哧溜地冒着热气;灶台上的钢精锅,蒸着糯米丸子或者粉蒸肉,在咕噜咕噜地唱着歌;刚补好钢瓷碗,盛上了湖里的藕煨的排骨汤,袅袅地冒着香气!年的味道,在乡村的每个角落都能听得到,闻得到,嗅得到。母亲也在厨房里忙碌着,在钢精锅里蒸上了我们最喜欢吃得芋头蒸肉,厨房里,满是朦朦胧胧的雾气。而我们,则一会儿厨房,一会儿跑到房前,去等待着从远方回来的父亲,也等待着一餐即将到口的美味!
修补破锅、破碗的锡匠,其实,也修补了乡村幸福的日子,修补了我们童年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