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离开我们已经快十个年头了,十年只一念,十年破一剑,我总是会在夜深人静地时候,不由自主地走进故乡,走近父亲,走近那块孕育自己的黄土地,走近那段难以割舍的亲情记忆。“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苏东坡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将对亲人的哀思之情用顿挫的文字书写得淋漓尽致。东坡先生是古之词章大家,他的文字洗尽了尘世的铅华,伴随最灵动的思想融入读者的骨髓;东坡先生又是最懂生活的诗人,他的生活亦诗亦画、亦真亦幻,他生活如诗、诗如生活。对东坡先生我是始终怀着景仰与敬畏的,因为,我爱他的文字,我爱他的华章,我爱他的生活态度。
对苏东坡的爱,成了我走近文字边缘的动力。而这个动力的制造者,正是我的父亲。
父亲是个地道的农民,小学没读完就开始种地、打工。他没多少文化,却懂得知识的重要,所以不遗余力让我读书;他没多少见识,却懂得善良的无价,所以以身作则让我从善;他没多大本事,却懂得勤奋的可贵,所以身体力行让我勤奋。
父亲,从未走出这个小山村,即使在我去外地上大学时,父亲也为了省那几十块钱的车票,让母亲陪我去报到。其实,我知道,父亲是非常渴望出去转转、出去看看的。但是,我也明白父亲的苦衷。只是因为穷,穷是可以让一个五尺高汉子潸然落泪的催泪弹。我的童年、少年都是在穷的环境中度过的,我有一颗善良又敏感的心,这也就造成了我极易在感动面前动容、在悲伤面前落泪。三十二年了,我的眼角滑落下的泪水,估计也能贮满三个水缸,我为父母的辛劳哭过、我为社会的正能量哭过、我为自己那年轻又敏感的心哭过。 我时常在拷问自己:自己前世是不是一个水做的女子?难道真的如艾青所说的“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父亲没有宽阔的肩膀,他却用勇敢挑起了一家四口的大梁;父亲没有健硕的肌肉,他却用勤奋堆砌起一个四口之家的框架。父亲在我眼里是个英雄,虽然父亲一辈子没做过什么值得称道的事迹,虽然父亲一辈子没留下什么值得夸耀的物品,但是,瘦弱的父亲,却是我心中的一座大山,他留给我的财富是厚重而无形的、刺透肌肤而渗入骨髓的。父亲曾不止一次地狠狠打过我,但是,我却从未记恨过他。因为我明白——不打不成才。父亲曾经跟我聊天时说过,他这一辈子没啥出息,未来也不希望能有什么大富大贵,只要自己一家人能够平平安安就好。父亲的愿景很简单,不需细线描绘,不需浓墨重彩,只需一支平凡的粗笔勾勒一番就足矣。
记得,那是我小学三年级的一个夏天,在镇上的小高炉出工回来的父亲,刚进门,还没来得及喝口水,就拉着我的手从他的土黄色粗布工具袋里拿出一个用干净的红塑料袋包裹着的笔记本,然后放到我的手上。那一刻,我很开心。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归属和爱。“我听老师说,你喜欢看作文,也经常做摘抄,但是缺个好点的摘抄本。今天我在镇上的供销社看到这个本本,觉得挺好的,你以后就用这个硬皮本做摘抄吧,写满了,也好保存。”父亲每一句话的每一个字都超乎了我的预想。那是一个看起很漂亮的笔记本,他的封面上画着一个竹杖芒鞋的古人,同时伴随两行字“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衰烟雨任平生”。我不知道那个人是谁,我也不懂那两行文字的意思。
等到我认识了笔记本封面上那个人叫苏东坡时,父亲已经老了;等到我读懂了笔记本封面上那两行文字的意思时,父亲已经走了。
亲爱的父亲,您当年送我的那个做摘抄的笔记本今年夏天我在老家的布满灰尘的木箱子里找见了,您不认识的那个做摘抄的笔记本封面上的人我认识了并且跟他成了朋友,您看不懂的那个做摘抄的笔记本封面上的两行字我读懂了并且融入了我的血肉,您所期望的“勤奋、善良、知识”现在也渐渐融入我的骨髓。不知道这封邮件,在天堂那头的您能否收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