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的春天,江南的烟雨浸润了A大的校园。
材料学院三楼尽头实验室里,一个叫“老大”的年轻人,沉浸在数据海洋里。他此刻正弓着背,全神贯注地盯着示波器屏幕上那串跳跃的、不稳定的波形。
此时,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小丽手里拎着印着卡通小熊的塑料袋,脸颊泛着红晕,“老大!喏,给你带的!”她把袋子往老大桌角一放,动作干脆利落,塑料袋窸窣作响,“老食堂二楼新开的包子铺,酱肉馅儿,皮薄馅大,听说特好吃!”
老大的目光没从示波器上移开半分,只含糊地“嗯”了一声,手指下意识地在键盘上敲打,试图捕捉那转瞬即逝的异常信号。
“老大,”小丽放低声音继续道,“我昨晚又看了两篇关于多传感器融合的论文,感觉之前咱们那个路径规划的思路,是不是在动态障碍物预测这块儿可以再优化一下?用贝叶斯滤波迭代试试?”她努力回忆着论文里拗口的名词。
老大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扫过小丽期待的脸,那眼神里没什么温度,纯粹是学术性的审视。“贝叶斯?计算量太大,实时性不行。”他简短地下了论断,手指点了点屏幕上某个参数,“核心是底层驱动响应滞后。但数据呢?”
“数据……数据我让小莎在整理了!马上就好!”她转身,马尾辫划出一个小小的弧度,“我这就去催她!”话音未落,人已经像一阵风似的旋了出去。
实验室里重新安静下来,老大的视线重新聚焦在屏幕上,仿佛刚才的小插曲从未发生。他拿起桌上一个冰冷的铝制饭盒——那是他自带的。至于那个还散发着微弱热气的酱肉包子,静静地躺在卡通塑料袋里,被遗忘在桌角。
窗外,几片早樱的花瓣被风吹落,打着旋儿飘过。窗台那盆绿萝的叶子,似乎又萎靡地耷拉了一点点。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十分钟,也许半小时,一个身影无声地靠近老大的工位。小莎走路总是很轻,像怕惊扰了空气。她怀里抱着一沓打印出来、装订整齐的A4纸,边缘都用尺子压得笔直。她把那叠纸轻轻放在老大手边,压在那本摊开的《机器人运动控制原理》上,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
纸页的最上方,贴着一张淡黄色的便利贴,上面是几行娟秀清晰的小字:
老大:
1. 昨日三轮全地形测试原始数据(含时间戳、传感器原始读数、位姿推算)。
2. 已按你的要求剔除明显跳变异常点(阈值设定见附注1)。
3. 初步滤波处理结果(均值、卡尔曼)对比图表在附录C。
4. 运动轨迹偏差初步分析见第17页,推测与左轮编码器间歇性丢脉冲有关(需进一步验证)。
另:注意胃。抽屉里有药。
小莎的目光飞快地扫过老大专注的侧脸,又迅速垂下,落在他握着鼠标、骨节分明的手上,停留了不到一秒。然后,她像完成了一项重大使命般,悄无声息地退回到自己角落的工位,打开电脑,屏幕上立刻亮起密密麻麻的代码。她推了推鼻梁上的细框眼镜,指尖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起来,发出细碎而规律的嗒嗒声,重新将自己埋进数字和符号的世界里,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实验室里一个极短暂的、无人觉察的静帧。
窗外的天色渐渐由灰白转成了深沉的墨蓝,校园里的喧嚣沉淀下去,只剩下远处路灯昏黄的光晕和不知名小虫的鸣叫。实验室惨白的日光灯管发出持续的、令人微感烦躁的嗡嗡声。
“喂,木头!” 一道清亮、带着点不耐烦的声音划破了沉寂。小燕斜倚在老大的桌沿,指尖随意地拨弄着他摊开的电路图纸一角。她没穿白天那件略显正式的薄外套,只套了件宽大的黑色连帽卫衣,衬得脸庞愈发小巧精致,下巴微微抬着,眼神却像探照灯一样落在老大调试的那块核心板上。“你这块驱动板的散热设计,是打算让它原地自焚,给你的毕业设计献礼吗?”语气是惯常的毒舌,但目光却紧紧追随着他示波器探针的每一次移动。
老大没抬头,眉头皱得更紧,手指有些烦躁地敲了敲铝制散热片,发出沉闷的“哒哒”声。“散热膏用完了,新的明天才到。”他声音沙哑,带着熬夜的疲惫。
“啧。”小燕发出一声短促的音节,像是早料到这个答案。她直起身,没说话,径直走向靠墙的工具柜。柜门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她踮起脚,在最上层摸索了一会儿,拿出一个不大的银色锡管,上面印着蓝色的英文字样。她走回来,把锡管“啪”地一声拍在老大面前散落的元器件旁边。“给,省着点用。导热系数7.5W/mK的,别糟蹋了。”她别开脸,视线投向窗外浓稠的夜色,侧脸线条在灯光下显得有些紧绷,耳根却不易察觉地微微泛红。“……看什么看?顺手买的,忘了放哪了而已。”
老大的目光终于从电路板上抬起,落在那个小小的银管上,似乎愣了一下。锡管的金属外壳在灯光下反射出一点冷硬的光。他没道谢,只是伸手拿过管子,沉默地拧开盖子,挤出一点灰白色的膏体,仔细地涂抹在芯片表面。示波器屏幕上,某个代表温度的波形峰值,似乎真的轻微地、向下回落了一点点。
小燕依旧看着窗外,没再说话。实验室里只剩下焊台加热时发出的微弱“嘶嘶”声,示波器单调的蜂鸣,以及两人之间那层薄得透明、却无比坚固的静默。窗台上的绿萝,在灯光照射不到的阴影里,默然垂首。
时间像实验室窗外那条永远浑浊的小河,无声地流淌着,裹挟着论文、数据、通宵调试的困倦和无数个相似的日夜,转眼就到了研二的深秋。一场猝不及防的寒流袭击了城市,也击倒了老大。连续熬了三个大夜调试新算法后,他终于在一次清晨的例会上,毫无征兆地晕倒了。
老大躺在校医院三人间的病床上,意识在昏沉与清醒的边缘漂浮。高烧带来的燥热和虚弱感像潮水般包裹着他。点滴瓶里的液体缓慢而固执地滴落,发出单调的“嗒、嗒”声。
病房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缝。小丽的脸出现在门口,头发被外面的冷风吹得有些凌乱,脸颊和鼻尖都冻得通红,手里紧紧抱着一个鼓囊囊的、冒着热气的保温桶。她蹑手蹑脚地走进来,看到老大半睁着眼,立刻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那笑容在略显苍白的病房里显得格外有生命力。
“老大!醒啦?感觉好点没?”她把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声音压得很低,却掩不住雀跃,“看我给你带了什么!东门那家超有名的生滚鱼片粥!排了好长的队呢!老板说这个最养胃……”她一边絮叨着,一边手忙脚乱地拧保温桶的盖子,大概是因为太急切,手指被烫了一下,她“嘶”地抽了口气,赶紧把手指放到嘴边吹了吹。
保温桶盖子终于打开,浓郁的米香混合着鱼肉的鲜甜热气瞬间弥漫开来。小丽盛出一小碗,小心翼翼地端到陈默面前,眼神亮晶晶的,满是期待。
老大费力地撑起一点身子,靠在床头。他没什么胃口,喉咙干涩发痛,只想喝水。目光扫过那碗热气腾腾、米粒晶莹的粥,又落到小丽冻得通红的手和脸上,最终停留在她沾了些泥点、裤脚处明显被什么剐蹭撕裂了一道口子的裤子上。他张了张嘴,嗓子哑得厉害:“……谢谢。你……路上摔了?”
小丽顺着他的目光低头一看,脸上掠过一丝窘迫,随即又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哎呀,没事没事!就门口那个台阶,天太黑了没看清,绊了一下而已!皮都没破!快,尝尝粥!”她把勺子递过去,动作有点笨拙的殷勤。
老大接过勺子,勉强舀起一点粥送进嘴里。温热软糯的米粥滑过喉咙,带来一丝熨帖。他低声道:“下次小心点。”声音依旧干涩。
“嗯嗯!”小丽用力点头,脸上的笑容更大了些,仿佛得到了什么重要的肯定。
就在这时,病房门又被轻轻推开。小莎抱着一个厚厚的文件夹,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她脸色有些憔悴,眼下带着明显的青黑,看到小丽和老大,脚步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那种惯常的安静。她走到床的另一侧,把文件夹放在床头柜上,正好压住了小丽那个卡通小熊的保温袋。
“老大,”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点疲惫的沙哑,“昨天组会讨论修改的部分,数据我都重新跑了一遍,结果整理好了。还有,李教授说下周二预答辩的时间初步定了,等你好了再看具体安排。”她打开文件夹,里面是排列得一丝不苟的图表和数据,每一页边缘都用不同颜色的标签做了细致的分类标记。她指着其中几处,用极低的声音开始解释某个参数的调整依据,语速平稳,逻辑清晰。
老大的目光被那些图表吸引过去,听着小莎条理分明的讲述,下意识地点着头,眉头习惯性地微微蹙起,思考着数据呈现的问题。小丽端着粥碗站在一旁,看着两人瞬间进入的学术讨论状态,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淡了下去,捧着碗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粥的热气袅袅上升,模糊了她眼底一闪而过的失落。她默默地把碗放回床头柜,保温桶卡通小熊的笑脸正对着她,显得有些傻气。
病房里只剩下小莎低低的解说声和老大偶尔发出的几个沙哑的疑问音节。空气里,米粥的暖香和消毒水的冷冽无声地交织、碰撞。
深夜的病房,灯光调到了最暗。同病房的另外两个病人早已沉沉睡去,发出均匀的鼾声。老大的点滴还有小半瓶,他闭着眼,烧退了些,但头依然昏沉沉的。小莎趴在他床边的折叠椅上,似乎也睡着了,眼镜滑到了鼻尖,手里还松松地捏着一支笔,旁边摊着那本厚厚的文件夹。她的呼吸很轻,眉头在睡梦中也不自觉地微微蹙着。
病房门被无声地推开。一个穿着白大褂、身形挺拔的医生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一个护士。医生走到老大床边,拿起挂在床尾的病历夹看了看,又借着昏暗的光线观察了一下陈默的脸色。
“感觉怎么样?烧退点了?”医生问,同时示意护士检查点滴速度。
“好点了,谢谢医生。”老大哑声回答。
医生点点头:“嗯,炎症指标还是有点高,继续用药观察。你这床位靠门,晚上走廊有风,不利于休息。”他回头对护士低声交代了几句。护士会意,很快出去,片刻后推着一张空着的移动病床进来,动作麻利地开始收拾靠窗那张原本空着的床位上的杂物——那张床的病人白天刚出院。
“给你换到里面靠窗那个床位,”医生对老大说,“安静点,避风。”
这突如其来的关照让老大有些错愕。他下意识地看向旁边的医生,借着门口走廊透进来的微光,看到医生胸前挂着的名牌:副主任医师,韩立。
小莎被这阵轻微的动静惊醒,有些迷糊地抬起头,扶了扶滑落的眼镜,看到眼前的景象,也愣住了。
“韩……医生?”老大迟疑地开口。
韩医生对他露出一个职业化的温和微笑,没多说什么,只是示意护士协助换床。整个过程迅速而安静。当老大躺到靠窗那张更宽敞、更安静的床上时,韩医生又低声嘱咐了护士几句注意事项,便转身离开了病房,白大褂的下摆消失在门外走廊的光影里。
病房重新陷入昏暗。老大躺在新的病床上,窗外是沉沉的夜色,偶尔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他转头,看见小莎还站在原来的位置,一脸茫然地看着空出来的靠门床位和这新的安排。
“韩立……”老大低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印象里似乎听谁提起过。他模糊地想起,有一次在实验室,好像听到小燕打电话,语气是少有的轻松,甚至带着点撒娇的意味,提到过“立哥”……他当时埋头在电路里,根本没在意具体内容。难道是……小燕的亲戚?或者……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高烧带来的疲惫感重新席卷上来,沉重的眼皮合拢。他很快沉入昏睡。窗外的风似乎真的小了很多,病房里只剩下更均匀的呼吸声。角落的阴影里,小莎默默地坐回折叠椅,看着沉睡的陈默,又望了望那扇紧闭的门,最终只是无声地叹了口气,重新拿起那支笔,在昏暗的光线下,对着文件夹上密密麻麻的数字,继续她无声的陪伴与工作。
毕业季的六月,凤凰花开得泼辣而浓烈,像烧着了半边天。空气里浮动着离别的躁动和一种即将被释放的、混合着期待与茫然的情绪。实验室里堆满了打包的纸箱、废弃的打印稿和散落的工具,一片狼藉,如同激战后的废墟。属于老大的那个角落却还维持着奇异的秩序。示波器屏幕亮着,上面是稳定运行的代码输出。他正小心翼翼地将一块核心板拆解下来,用防静电袋仔细包好。
门被推开,林薇走了进来。她比陈默高两届,早一年毕业,如今在一家知名的机器人公司独当一面,穿着剪裁合体的浅灰色套装,妆容精致,高跟鞋踩在布满灰尘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清晰利落的声响,与实验室的颓败气息格格不入。她环视一周,目光精准地落在老大身上,嘴角弯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
“老大,”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职业性的爽朗和掌控感,“收拾得怎么样了?别告诉我你还在优化那个路径规划算法?精益求精是好事,但市场不等人。”
老大抬起头,看到林薇,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真正放松的笑意,那是面对绝对强者时的认同和欣赏。“林师姐。”他放下手里的板子,“差不多了。算法……算是告一段落吧。”语气里有完成重大项目的释然,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舍。
“那就好。”林薇走近几步,目光扫过他桌面上摊开的设计图,“锐科那边对你的履历和项目经验很感兴趣,尤其是你在SLAM这块的突破。下周三上午十点,终面,没问题吧?”她语气笃定,仿佛只是通知一个既定的行程。“他们的CTO是我师兄,我打过招呼了。好好准备,拿下它。”
这个消息像一剂强心针。锐科科技,那是多少工科生梦寐以求的顶尖平台。老大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那份因离别而生的惆怅被巨大的机遇冲淡。“谢谢师姐!”他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振奋,“我一定全力以赴。”
林薇满意地点点头,目光落在桌角那个孤零零的铝制饭盒上,笑意加深了些许:“别光顾着拼。晚上有空没?上次你说那家创意菜还不错,犒劳一下我们即将入职锐科的大工程师?”她的邀请自然又带着点不容推拒的亲昵。
老大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立刻点头:“好!我请师姐!”
“行,那说定了。六点半,我去你宿舍楼下等你。”林薇利落地转身,高跟鞋的声音再次响起,渐行渐远,留下淡淡的香水味,和实验室里原本的松香、灰尘味混合在一起。
老大重新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块包好的核心板,嘴角还残留着刚才的笑意。锐科,林师姐……前途的蓝图似乎从未如此清晰明亮。他沉浸在这份跃跃欲试的憧憬里,甚至没注意到实验室门口,三个身影在听到里面对话后,短暂地停驻,又悄无声息地退开了。
小丽手里攥着一份刚打印出来的、还带着墨香的班级通讯录,纸张边缘被她捏得微微发皱。小莎抱着一叠需要他最后签字的实验设备归还清单,指尖有些发白。小燕则面无表情地靠在门外的墙上,看着走廊尽头那扇窗户里透进来的刺眼阳光,双手插在卫衣口袋里,下颌线绷得紧紧的。凤凰花炽烈的红,透过窗户,在走廊地面投下支离破碎的光斑。
毕业散伙饭定在学校后门那家最热闹的川菜馆。巨大的圆桌坐满了人,空气里充斥着啤酒沫的麦香、花椒的辛呛、菜肴的油腻以及年轻人离愁别绪催生出的喧闹声浪。盘子碗筷叮当作响,劝酒声、笑骂声、起哄声几乎要掀翻屋顶。
老大和林薇坐在一起,自然而然地成为焦点。林薇谈笑风生,应对自如,恰到好处地分享着行业见闻,又不时体贴地给老大夹菜。老大话不多,但看得出心情很好,嘴角一直挂着笑,对林薇的照顾坦然接受。他杯中的啤酒被敬了一轮又一轮,脸颊泛起明显的红晕。
小丽、小莎和小燕坐在圆桌的另一侧,显得有些沉默。小丽面前的啤酒杯空得最快,她仰头灌下一大口,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却压不住胸口那股莫名的灼热和酸胀。她看着对面老大和林薇偶尔低声交谈时默契的侧影,猛地抓起酒瓶又给自己满上,透明的液体撞击杯壁,溅出几滴泡沫。她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全身的勇气,端着满满一杯酒站了起来,脚步因为酒精和情绪而有些虚浮。
“老大!”她的声音异常响亮,甚至压过了周围的嘈杂,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悲壮的亢奋,“还有林薇师姐!”她绕过圆桌,走到陈默和林薇面前,身体微微摇晃,脸颊红得像熟透的番茄,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似乎有水光在晃动,又被她倔强地憋了回去。“敬你们!”她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劈开喧嚣,“祝……祝老大前程似锦!祝师姐……师姐……”她卡壳了,那句“百年好合”在舌尖滚了几滚,终究没能出口,被汹涌的情绪堵在喉咙里,化作一声短促的哽咽,又被她强行咽下,变成更响亮的祝词,“……祝你们都好好的!一帆风顺!”她猛地仰头,咕咚咕咚,一杯啤酒硬生生灌了下去,酒液顺着她的嘴角流下,滴在衣襟上。
整个桌子安静了一瞬。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过来。老大有些愕然地看着小丽,似乎不太理解她如此激动的情绪。他下意识地也端起了自己的酒杯,但动作有些迟疑。林薇反应更快,脸上挂着无懈可击的微笑,优雅地端起饮料杯(她推说开车只喝饮料):“谢谢小丽师妹,也祝你未来一切都好。”她轻轻碰了一下小丽的空杯。
小丽放下空杯,抹了一把嘴角,脸上挤出大大的笑容,那笑容却像一张用力过猛的面具,僵硬得快要裂开。她没再看老大,几乎是踉跄着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重重坐下,抓起酒瓶又要倒酒,被旁边的同学按住了手。
紧接着,小莎也站了起来。她端着一小杯啤酒,走到老大和林薇面前。她的脸比平时更苍白,手指紧紧捏着杯壁,指节泛白,声音细弱蚊蝇,几乎要被周围的吵闹淹没:“老大……师姐……敬你们。”她微微鞠了个躬,动作拘谨得有些可怜。然后,她仰起头,以一种近乎自虐的速度,把那杯酒喝了下去。冰凉的液体让她剧烈地咳嗽起来,单薄的肩膀耸动着,脸憋得通红,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她死死咬着下唇,不让呜咽声溢出,狼狈地用手背去擦眼睛。
“小莎?”老大看着她狼狈的样子,有些担心地叫了一声,想递张纸巾过去。小莎却猛地摇头,飞快地后退一步,几乎是逃也似的回到了自己的座位,深深地低下头,肩膀还在微微颤抖。周围的喧闹似乎将她彻底隔绝开来。
最后,小燕站了起来。她没拿酒杯,只端着自己面前那杯没动过的白水。她走到老大和林薇面前,下巴依旧习惯性地微微抬起,眼神却不再有往日那种锐利的光彩,显得有些空茫。她看着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餐馆里巨大的喧哗声浪一阵阵扑来,将她微弱的声音彻底吞没。她只是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看了足足有四五秒。那目光复杂得像一团纠缠的线,有太多东西在里面翻滚,最终却归于一片沉寂的灰烬。然后,她移开视线,转向林薇,嘴角极其勉强地扯动了一下,像是在完成一个艰难的表情。“师姐,”她的声音不高,但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冰冷的平静,“恭喜你。”她顿了顿,又看向老大,目光落在他因酒精而泛红的脸上,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又像是在穿透他看向别的什么遥远的东西,“也恭喜你,老大。”她举起水杯,象征性地沾了沾唇,便转身离开。脚步很稳,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把不肯折断的剑,径直穿过喧闹的人群,走出了餐馆那扇油腻腻的玻璃门,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迷离闪烁的霓虹光影里。
老大端着酒杯,怔怔地看着小燕消失的方向,又看看身边重新挂上得体笑容的林薇,再看看对面低着头的小莎和趴在桌上、肩膀微微耸动的小丽。一股强烈的、莫名的、混杂着困惑和一丝烦躁的情绪突然涌了上来。他皱紧眉头,仰头把自己杯中剩下的啤酒一口灌了下去。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压不住心底那片骤然扩大的、喧嚣过后的空茫。餐馆里鼎沸的人声,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变得模糊而遥远。
五年,足够一个城市悄然改换筋骨。曾经熟悉的街角冒出崭新的玻璃幕墙大厦,曾经骑车穿梭的小巷变成了宽阔的绿化带。同学会定在市中心一家格调清雅的私房菜馆包间里,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璀璨的城市夜景。水晶吊灯的光线柔和,空气中浮动着高级香水、红酒醇香和隐约的怀旧气息。
老大到得晚了些。他推门进来时,包间里已经坐满了人,寒暄声、笑声瞬间涌来。他变化很大,合体的深色西装取代了当年的套头衫,眉宇间褪去了青涩,添了商场上打磨出的沉稳,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林薇挽着他的手臂,妆容精致,笑容得体,与周围老同学寒暄应酬,游刃有余。
“哟!老总!可算来了!”当年的班长迎上来,用力拍他的肩膀,“咱们实验室之光啊!来来来,自罚三杯!”
老大笑着接过递来的酒杯,目光习惯性地在人群中搜寻着。角落的沙发区,小丽正和一个女同学聊得火热。她烫了时髦的波浪卷发,妆容明艳,一身亮片小礼服衬得身材玲珑有致。她笑着,声音清脆响亮,手指在空中比划着,无名指上一枚切割完美的钻戒在灯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芒,随着她挥舞的手势,像一颗小流星般跳跃闪烁,不容忽视地宣告着一个身份——已婚。老大的目光在那戒指上停留了一瞬,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言喻的情绪掠过眼底,快得让人无法捕捉。他端起酒杯,移开了视线。
接着,他看到了小莎。她坐在稍远一点的靠窗位置,身边放着一个设计精巧的婴儿提篮。小莎变化不大,依旧安静,穿着质地柔软的米色针织衫,气质温婉。她正微微侧着头,目光温柔地注视着提篮里熟睡的小宝宝,嘴角噙着一抹宁静的笑意。灯光勾勒着她柔和的侧脸线条。老大端着酒杯走过去。
“小莎。”他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久别重逢的温和。
小莎闻声抬头,看到老大,脸上立刻绽开一个熟悉的、带着点羞怯和惊喜的笑容。“老大!”她轻声唤道,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带着纯粹的、老友重逢的温暖,“好久不见。”
老大的目光落在提篮里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婴儿身上。小家伙睡得正香,长长的睫毛像小扇子,嘴唇微微嘟着,头发是柔软的浅棕色。“宝宝真可爱。”老大由衷地说,语气里带着点新奇的赞叹,“像妈妈。”
小莎的笑容更深了,洋溢着母性的光辉。“谢谢老大。”她轻轻摇了摇提篮,动作轻柔无比。提篮里的小家伙似乎被惊扰,小手动了一下,含糊地发出一个奶声奶气的音节,带着某种异域腔调。
“混血宝宝?”老大有些惊讶。
“嗯,”小莎点点头,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他爸爸是法国人。”她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碰了碰宝宝露在襁褓外的小手,指尖上,一枚素雅的铂金婚戒同样清晰可见。
老大看着那枚戒指,又看看宝宝,再看看小莎脸上那份沉静满足的幸福,一时间有些怔忡。五年时光的重量,在这一刻无声地压了下来。当年那个在实验室里安静整理数据、在病房里默默守护的女孩,已经拥有了一个如此完整而遥远的新世界。他端着酒杯站在那里,忽然觉得自己像个突兀的闯入者。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所有寒暄都显得苍白无力。最终只是举起杯,对小莎示意了一下:“真好……恭喜你。”
小莎也端起自己的果汁杯,温婉地回敬:“谢谢老大。你也一切都好吧?”
老大点点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阵灼热。窗外的城市灯火辉煌,包间里衣香鬓影,笑语喧哗,那些关于实验室、关于调试、关于青春迷茫与奋斗的记忆碎片,在这个瞬间被眼前真实而巨大的生活图景冲刷得有些模糊不清。他感到一阵强烈的、混合着酒精的眩晕和一种难以名状的失落,沉沉地坠在心底。
酒过三巡,包间里的气氛更加热烈。红酒瓶空了好几个,老大感觉脚下的地毯像波浪一样起伏。他拒绝了林薇低声的劝阻,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晃荡。他端着酒杯,脚步有些虚浮地穿过谈笑的人群,目光有些茫然地在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中逡巡。最终,他停在了当年实验室里跟他关系不错的胖子面前。
胖子正唾沫横飞地跟人讲着当年怎么在导师眼皮底下溜出去打游戏的壮举。老大重重地拍了下他的肩膀,力道大得让胖子一个趔趄。
“胖子!”老大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酒意,舌头有点打结,眼神却异常执拗地锁住对方,“问你个事儿……正经的!”
胖子被他拍得龇牙咧嘴,转过头:“哎哟老总!您悠着点!啥事?”
老大凑近了些,浓重的酒气喷在胖子脸上。他皱着眉头,似乎在努力从被酒精麻痹的思绪里打捞一个困扰已久的疑问,眼神里带着一种迟来的、混杂着困惑和某种急切求证的光芒。“她们……”他含糊地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却又因为醉意而控制不住音量,“小丽……小莎……还有小燕……”他顿了顿,仿佛说出这几个名字都需要耗费巨大的力气,眼神直勾勾地盯着胖子,“当年……在实验室那会儿……她们……”他再次卡住了,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来表达那个模糊又巨大的猜测,最终只是含糊地、带着点自嘲又无比认真地问,“……是不是……对我……有点……那个意思?”
问完这句话,他像是耗尽了力气,身体微微晃了一下,握着酒杯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目光却死死盯着胖子,等待一个答案。包间里喧嚣依旧,他这个问题却像投入沸水的一块冰,让胖子瞬间僵住了。
胖子脸上的嬉笑瞬间凝固,眼睛瞪得像铜铃,嘴巴张了张,活像一条离水的鱼。他看着老大那张被酒精和执拗扭曲的脸,又下意识地飞快瞥了一眼角落里小丽手上那晃眼的钻戒,以及窗边小莎和她提篮里的混血宝宝。巨大的荒谬感和一股子“你他妈现在才问?!”的吐槽欲堵在喉咙口,噎得他差点背过气去。他猛地抬手,不是指向任何具体的人或物,而是带着一种近乎悲愤的力道,重重地朝落地窗外一戳!
“老大!我的亲老大!”胖子的声音都变了调,带着一种“你瞎啊”的崩溃感,“您自个儿看!看外边儿!抬头!看啊!”
老大被他吼得有点懵,下意识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醉眼朦胧地望向那片巨大的落地窗。
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细雪。城市的光污染将低垂的夜空染成一片混沌的橙红。雪花在灯光里无声地翻飞、旋转,像被惊扰的碎玉。
就在那片迷离的光影和纷扬的雪花之下,正对着包间落地窗的位置,一个身影静静地伫立着。
是小燕。
她穿着黑色的长款大衣,身形依旧纤细挺拔,像一株孤峭的墨竹。没有打伞,细小的雪花落在她的发顶、肩头,积了薄薄一层。她微微仰着头,目光穿透冰冷的玻璃,穿透包间里鼎沸的人声和暖黄的光晕,直直地、毫无偏差地落在他的脸上。
那眼神,老大太熟悉了。
平静得近乎空洞。没有怨怼,没有波澜,甚至没有探究。只有一种穿透了漫长时光的、直达本质的平静。像深不见底的寒潭,映不出任何外界的灯火,只倒映着陈默自己此刻醉态可掬、狼狈又愕然的身影。这目光,与五年前散伙饭那晚,她最后看他时一模一样。像一把早已冷却的剑锋,无声地抵在岁月的咽喉。
时间在这一刻骤然失重。
老大手里的酒杯猛地一颤,杯底残留的暗红酒液泼洒出来,在他昂贵的西装袖口洇开一小片深色的、不规则的污渍,像一块迅速蔓延的陈旧血迹。那冰冷的、带着雪意的视线透过玻璃,像无数细密的针,刺破酒精带来的混沌屏障,狠狠扎进他的神经末梢。一股强烈的寒意,并非来自窗外飘飞的雪,而是从脊椎深处猛地炸开,瞬间席卷全身,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冷颤,醉意瞬间褪去大半。
他下意识地想要后退一步,脚跟却绊在了柔软的地毯边缘,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他慌忙用手撑住身旁冰冷的墙壁,指尖传来的凉意也无法驱散心头那股灭顶的、迟来的惊悸。
窗外的雪,无声地落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