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了!生了!这边脚出来了.......”
夜里,正是十一点午时,天气透寒,铜黄色的牛棚灯下,她精疲力竭,强撑着眼皮,看着众人,似乎在问候,也像是在寻找。
母亲披着那架破旧的绿军衣,先是点起室内外所有的灯,后又跑进屋里,忙从箱底掏出了我儿时常盖的花棉被,头也不回地往出跑。
等我捂着鼻子奔来的时候,牛棚屋里已经是一朵新生命的绽放。明晃晃的灯光似有挑逗岁月的嫌疑,竟使得一旁的手电也显得如此微弱,她不遗余力地舔舐着空气,发出阵阵丧子式的哀嚎。
“唉,好一倔强的种嘞!”大伯慢悠悠地撸起袖子,一双手径直伸进母亲刚端来的热水盆里洗濯。
“那还用说,眼睛瞎一半,脾气比谁儿都犟!”父亲大呼一口气,一边给伯伯们点烟一边沉思似地磨嘴叹气,浓密的眉角怕是被牛衣弥散的腥臭压进了墙上的稠土缝里,好一副犯了罪的模样,似是早已忘却了方才的紧张与吃力。
“这憋得哞一声妈一声,也硬能站起来。”
“ 父亲?小牛呢?”我满脸疑惑。
“死胎了。”见父亲半天不吭声,二伯无可奈何地扬了一句。
“怎......怎么会这样?”简简单单的三个字竟在刹那间敲碎了我积攒已久的期盼,我一面像判了死刑式绝望心疼的同时,也不禁黯自神伤。
陪着瞎牛一同寝食难安的人还有父亲。为了早日抚平老瞎牛“白发送黑发”的人生创伤,已迈入知命之年的父亲竟不惜费尽心血,为她寻得这一等一的富足柔软且舒适干净的阳光地界。但无论如何,几天时间了,瞎牛都不吃不喝,只是莫名地朝着村西口的远方张望,一会儿有气无力地站起,一会儿被逼得坐下。来来回回几十次,发出的不绝于耳的呼唤与哀鸣,悲恸得直教人撕心裂肺。
是啊,这一路走来,活到今天,瞎牛得多不容易,哪能再经得起这样的摔打和折磨?当然,这些抱怨哭丧的话我定是断然不敢同父亲讲,只得终日苦憋在心里,一来是担心戳破了父亲刻意营造的美好结局,二来也生怕孩子气的冒失与莽撞惊扰了他陪伴瞎牛的事业。
说起来,瞎牛的“单眼瞎”并非天生。当年,父亲为了给外公治病,一狠心把原先的黄牛卖了,第二年没得耕地,才从牛市上换得这只瞎牛。而之所以“眼瞎”,据说是牛主人喝醉失手所致。
“你看,这牛种绝对上佳,如今这副模样,都是皮肉上的外伤,不然人家怎会这个价卖给咱?”父亲耐心地同母亲解释。
“打今儿起,咱得请兽医好生敷药,我再悉心照料着,怎么也能好它个差不离儿!没准儿,哪一日都痊愈得撒欢了呢!”见母亲丝毫不搭言语,一旁的父亲只得一个劲儿地乐观打气。
起初,瞎牛的眼疾之处只是微微泛红,眼底却并无异常,难道这果真应验了父亲的话?
儿时对生命的理解充满了想当然的稚气,只觉得这瞎牛可怜得新奇,后来长此以往,也许是学了父亲,我竟对这瞎牛又多了几分独特的崇敬。我喜欢在每一个写完作业的黄昏和午后,跟在瞎牛屁股后面“写生”,更乐于奉献自己宝贵的时间去观赏瞎牛所散发的与众不同的美:瞎牛虽左眼残缺,另一只眼睛却比铜铃还大,那眼底黑中生亮,想得她的内心也必然和父亲一样善良,一样柔软而坚定。若再走近打量,你便定会爱上她饶有光泽的黄毛大衣和惹人发笑的尾鞭。“呼哧呼哧”的喘息声重中带稳,是在诉说着“深耕细作走东西”的繁累?还是“自来鼻上无绳索,天地为栏夜不收”这骨子里的倔强品性使然?有时我调皮地面对着只能看见半边天的瞎牛说话,有时却又只想要安安静静地和她待在一起,观赏小山村宁静无比的日落,哪怕只看得见一半的天空,只要还活着,有心就有希望。多少次,我模糊的脑海中总是幻想着,若真有来世投胎为人的机会,瞎牛不定是个怎么幸运灵秀的女子呢!在我眼中,瞎牛和父亲养的其他牛有所不同,她似乎更加特别,想必也正是这等特别的代遇,也赋予了她一路走来的荆棘与磨难。
不知在她明澈的心里,是否留下了些许人类自私的伤痕。我只是默默地陪伴她,却从另一只眼睛里读出了她的骄傲与倔强,读出了她此时此刻的落寞和丢进尘埃里的自卑。我也默默心疼她,替她没能在有生之年看到外面更多更大的风景而遗憾惋惜。我更时常痛恨打牛人如此残忍,即便是有苦衷,即便是失误,即便是人类之于牲畜,就可以堂而皇之地不为自己的错误买单吗?作为生物圈中的顶级智能,人类自身可曾知道,哪怕是一个小小的举动,都极有可能给身边的动物带以不可挽回的终生伤害。
可惜好景不长,父亲医治瞎牛的愿望并未实现,买了瞎牛的“丑闻”却在村里满城风雨、遍地开花。面对流言蜚语的攻击,母亲没有一丝一毫的抱怨,只是一边或明或暗地帮着父亲说话,一面主动分担伺候瞎牛的辛苦活。
那日,大伯急匆匆地从镇上赶来,捎得好消息似的,兴奋地同父亲汇报“牛归原主”的进展情况。
“啥?卖瞎牛?”
“是啊,大哥,从你买这瞎牛回来,添了不少药钱不说,这眼睛越发严重,那还得了?”
“是啊,大哥,干赔钱的货儿!趁现在瞎牛这眼睛还能瞅......不如卖......”二伯也忙帮衬着大伯辩解。
“那也不卖!说啥不卖!”没容得二伯说完,父亲便认真地耍起了倔劲儿,自顾自地坐在门凳上一副无极享受似地咂着旱烟。
“今个儿说你不听,没得好!”大伯一气之下,把门摔得个“叮咣”,随后便扬长而去。
“卖了吧......亲哥哥嘞!哎......”二伯沉重地叹了口气,他懂父亲这次是当真不会卖掉瞎牛,也只能换了语气,尊重他便是。
自被父亲回绝以后,村里的风言风语平息了不少。后来,瞎牛老了,干活也不似年轻时的利落,眼睛的伤也早已化脓性地失了明,冬天结出的眼窟淌出了房檐泻出似的冰溜,发出阵阵不忍直闻的恶臭,父亲只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却从不舍得打她,甚至因此对其偏爱有加,似乎是在有意弥补,又或是与瞎牛之间形成了某种不知名的默契。印象中,生来从不肯被轻易驯服的老瞎牛在这世上,也只听得父亲一人的训话。
如今一晃,几十年的光阴过去了。瞎牛早已离我们远去。我似乎终于理解了瞎牛丧子之时的悲壮。和世间其他的母亲不一样,她更希望自己的子嗣能拥有一双明亮的双眸,并能代替她看尽自己所看不到的另一半的天空。人生没有白走的路,每一次看见盲人,我都会想起老瞎牛,是她教我学会珍惜,教我谨慎地对待身边任何一个微小的生命。
多少个深夜的梦里,我又看见了那头瞎牛,在南阳故里的映衬下愈显苍黄,父亲伸出那满是皱纹的老手,宠溺地摸着她,似是知己,又为故人。老瞎牛也紧贴着父亲,悠哉悠哉地在田间地头里埋头吃草,一只小犊牛依偎着,从容不迫地从母亲这边走向下一个夕阳,那是父亲的牛,是另一个世界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