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跟过去的情况不同了。乡亲们开始“八仙过海,各显其能”,村子里富足的人家多了起来。有些过去分开单过的,又重新合到了一块儿。茂源老汉的小院,在一幢幢新建起来的房舍中,已经不再那么引人注意了,甚至多少有点寒酸了。而他的形象,在乡亲们的心目中,也不如过去高大了。但是,对于这一切,茂源老汉都是一笑置之,根本不往心里去。因为他心中有底,手里有钱。他把那些钱都藏到了枕头里,多少数,连大儿子金锁也不告诉。在他看来,好狗咬牙不露齿,包子有肉不在褶儿上。他在暗中鼓足了劲,一定要把那顶“首富”的桂冠夺回来。可是,就在这个时候,他却感到,在自己的小院里,人不合心了,马不合套了。他多年来所树立起的绝对权威开始动摇了。就在半个多月以前,二儿子银锁乘金锁赶着大车外出拉脚的机会,首先找了他,委婉地提出希望分出去单过。紧接着,三儿媳妇枣花正式提出要跟铜锁离婚。最不知羞耻的是小四铁锁,不仅未经他的允许就同周罗锅子的独生女喜鹊谈对象,而且还想嫁过去当倒插门儿的女婿!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都使茂源老汉气炸了肺,使他心里一连不痛快了好多天!他万万没有想到,在他葛茂源的儿子、媳妇中,会产生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在前些年,那日子多艰难,手头多紧巴,一分钱需要掰成两瓣儿花,吃了上顿就得想下顿。多少人家都分了,散了,可是他们的这个家却没分,没散,拧成一股绳,度过了难关。现在呢,吃不愁了,穿不愁了,还分什么家,离什么婚,当什么倒插门的女婿?纯粹是吃饱了撑的,钱多了烧的,没累着闲的!
“呸!”茂源老汉坐在那儿,越想越生气,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然后刷拉一声,拨倒一片草,又想仰脸躺下去。在这沉默、空旷,没有一丝风吹的野羊滩上,仰面朝天地躺在草丛中,静静地想想心事,要比回到那个乱了套的家好得多。眼不见,心不烦。可是,当他的脑袋刚刚枕上一个塔头墩子的时候,却又地坐了起来。
月牙出山了。它像一把镰,斜挂在盘龙岭上。有几颗星星,也抢先啄破了云空。这月牙儿和星星的微光,勾勒出了盘龙岭黑黢黢的身影,远远望过去,缥缈而朦胧,像一个梦中的世界。
茂源老汉睁开那双昏花的老眼,默地注视着岭上那株孤独的、弯弯的枯木。它伫立在淡淡的月光下,只能看到一个黑黑的轮廓,好像一个伛着身子的女人,在同他遥遥相望。
看到这棵树,他就想到了妻。
妻生香草那年,坐月子没几天,家里就断了炊。妻没有奶水,孩子饿得嗷嗷哭。当时,大儿子金锁十七岁,他带着一个肚子出了民夫。剩下的银锁、铜锁、铁锁年龄还小,只好守在家里。他们饿得有点儿打不起精神了,但却一个比一个懂事,谁也不哭不闹,都东倒西歪地躺在炕上,躺在妈妈的身边,大眼瞪小眼地望着爹。
妻也望着他,许久,才说:
“想法借点儿吧。我不怕,挺得住,可孩子们……”
妻说这话的时候,他正蹲在地上,闷着头儿,一支接一支地抽着那呛人的蛤蟆头烟。她的话还没说完,他就蹭地站了起来,把烟头往地上狠狠一摔,然后又用脚碾了个粉碎,吼道:“你别吃了灯心草,净放轻巧屁!我上哪儿去借啊?”
他的吼声,把初生的婴儿吓坏了。她蹬着小腿儿,没命地嚎起来。
妻不再说话,她默默地看着丈夫,眼里尽是泪。
“唉!”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又对妻说了话,语气比刚才柔和多了。因为他看到了妻的那张苍白的脸,看到了她那双含泪的眼睛。“你别急,急有什么用?我也不是没想办法,我是想不出办法啊……你别急,一急奶水就更下不来了,听见没有?”他说着,走到妻的身边,俯身看着她,粗大的手摩挲着她蓬乱的头发。
妻忍不住了,她哭了,一任那苦涩的泪水像泉水般地涌出,瘦削的两肩不停地抽搐。看见母亲哭了,倒在炕上的银锁、铜锁、铁锁也跟着哭了起来。
“别哭了!”他忍受不住了,近于狂怒地吼了一声。同时,把大巴掌使劲往炕上一拍,把那炕席下面的尘土都拍了起来,屋子里顿时暴土扬场的。
妻慌忙止住了哭泣,撩起被子把眼泪擦干了。孩子们也不敢再哭了。妻从枕头上侧过头来,怔怔地盯着他的脸。她的眼睛里,除了惊恐、疲惫和忧伤,什么都没有了。
他不再说话,也不再看妻和孩子,夹起一条口袋走了。他从家里出来,没有去找人借粮,因为他知道乡亲们也在挨饿。他到野羊滩上去挖野菜,可转悠了一溜十三遭,没填平口袋底儿。于是,他又转身上了盘龙岭,朝那几棵还没撸光叶子的老榆树走去了。
他正撸着榆树叶儿,天上飘来了一片云,黑黑的,淹没了盘龙岭,遮住了锁龙沟。不一会儿,起风了,打雷了,下雨了。那雨很大,像瓢泼。他在树下躲不住了,就跑进了附近的一个地仓子。地仓子是过去地主的守山人留下的,很破了,多少可以遮点儿雨,但是不挡风。岭上的风很大,从门口灌进来,打在他淋湿的衣服上,冰凉冰凉的,冷得他直打哆嗦。
未完待续……
本文选自韩志君的文学小说《命运四重奏》,1987年贵州人民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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