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英雄】
他握着粉笔在黑板上,吃力地写着今天要学的文章的标题《岳阳楼记》,平时只一分钟不到就可以写完的四个字,今天因为手不听话,他竟然用了差不多5分钟。字写得不是很顺畅有些歪斜,虽然是冬天汗水却早已溻湿了后背,黏糊糊地贴在身上。他转过身,刚想说话,突然感觉一阵眩晕,他下意识地用手去抓讲桌,可是没有抓住,他失控地往前扑去,重重地倒在了讲台上。就在倒地的那一瞬间他的耳边传来孩子们的惊呼声:“老师”“老师”“老师”,然后是孩子们跑上讲台的脚步声……
他的意识开始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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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糊中他正扛着枪在首长的门外站岗执勤。小时候他的亲生父母被日本鬼子残忍地杀害了,他一心想长大了打日本鬼子,13岁那年他从学堂偷偷跑去报名参军,还冒充已经成年。可是他那细胳膊细腿没有发育的身板,暴露了他的年龄,部队首长的一句:“叫爹妈来”,引得他嚎啕大哭。哭过之后,他也不言语,只是在部队开拔后远远地跟着部队。后来首长看他挺机灵的,就收了他做勤务兵。
他很勤快,又写得一手好字,《孙子兵法》和《三十六计》倒背如流,首长越来越喜欢他,行军的时候首长经常牵着马,让瘦小的他坐在马背上讲孙子兵法,讲三十六计。他不会讲就背给大伙听,背着背着他慢慢从这两篇文章中悟到了一些东西。
在首长的照顾下,他在部队的时间过得飞快,一眨眼三年过去了,他个头也窜得飞快,长成了一个帅气高大的大小伙子。他也不再是首长的勤务兵,书本的知识被他灵活地运用到了战场,他成了首长的小参谋,他参与建议的大小战斗基本都是大获全胜,首长说他是个福星,是老天爷派来帮他打日本兵的。
首长夫人没有孩子,更是把他当亲生的儿子看待,衣服小了帮他置办新衣,还帮他物色媳妇;他也视首长首长夫人为再生父母,他总是喜欢给首长站岗放哨,他贪念的是夜里首长夫人给他披上首长那暖暖的大衣的妈妈的感觉。
战争越来越艰苦,局势也越来越明朗。日军败局已定,扫荡却更加疯狂。在我国西北部那个叫春城的城市,他和首长乔装成老百姓去侦查敌情,回部队的路上遇到几个日本兵正在撕扯一个女老乡的衣服。他仿佛看见当初亲生父母被欺侮的样子,血一下子涌上了头,失去理智的他抡起扁担一下子就把一个日本兵的头,拍开了花。日本兵反应过来,嗷嗷的向他围过来。为了不暴露目标,他们没敢开枪,赤手和手拿赤刀的日本兵博斗。等他们拼尽全力把几个日本兵全干掉,他已经成了血人。原来他的肚子被日本兵的赤刀划了个口子,肠子都露出来了。
他被送进了战地医院接受治疗,首长替他背了黑锅,连降三级。虽然他知道后极力证明是自己的原因,首长还是因为管教不严受了处分。后来因他们侦查的敌情和他的计策帮大部队顺利地解放了春城,领导决定让他们将功补过驻守春城一直到解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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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春风拂过大地,日本投降了,那天人们是那样的开心,老乡们敲着锣打着鼓,唱呀,跳呀,哭呀,笑呀!他情不自禁地走到一位正在击鼓的老乡面前,一把抢过鼓棒,用力的敲打着那面大鼓: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鼓声中他哭了,哭得那么酣畅,鼓声中他又笑了,笑得那么淋漓!
模糊中,鼓声里他看见顶着红盖头,那梳着两条黑黑粗粗的大辫子的新媳妇,他掀起盖头,媳妇儿害羞的抿嘴朝他一笑,笑得他的心就像这只鼓在敲,咚咚,咚咚咚……
这鼓声是战友庆祝媳妇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吧!是的,他说儿子叫春生吧,因为生在这个让他难忘的春城,媳妇笑着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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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糊中,他感觉身体越来越轻了,他好像又看见黑白电视机里,毛主席站在天安门城楼上大声地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成立了!
人们再次欢心鼓舞,再一次敲起了锣打起了鼓。首长被任命为春城的市长,他也被任命为市长秘书,可是他是因为想打小日本才从私塾里逃到部队的,战争结束了,他越来越思念家乡,越来越思念家乡的老母亲。不知道他从私塾偷跑后,老母亲气成啥样了。思母心切的他开始写辞呈,想回老家陪陪年迈的老母亲,虽然那个母亲本不是他的亲生母亲,可是就是那个伟大的女人,在他爸妈去世后,把他捡回家,待他像亲生的儿子一样,自己饭都吃不饱,还要送他去私塾读书。
首长撕一次他的辞呈,他就再写一遍,撕一次他的辞呈,他就再写一遍......
后来一次酒后,他哭着对首长说:日本投降了,亲生父母仇报了,我欠我养母一个说法啊!我要回去报恩呀!
首长眼眶红了,在他的辞呈上签了字,首长夫人流着泪包饺子为他送行,那饺子真香啊,他还记得那是他最爱吃的荠菜馅的。透过盛饺子的碗的边沿,他看见媳妇偎依在首长夫人怀里悄悄擦去眼泪。
首长亲自把他送到火车站,看着两鬓已染白霜的一直待他像父亲一样的首长,他深深地鞠了一个长长的躬,良久才直起身,硬汉的脸上已挂满了泪珠。
燃煤的老式火车,一阵剧烈的抖动后,在一声长长的叹息中终于慢慢地启动了。车窗外首长和战友们的脸慢慢地被抛向身后,儿子们也已经伏在他们妈妈的怀里睡着了,脸蛋上还挂着眼泪,那泪珠是对小伙伴的不舍还是是对窑洞的牵挂呢?也许都有吧!他愧疚地揽住媳妇的肩对媳妇说:谢谢媳妇为我远走他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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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载着他对家乡和老母亲浓浓的思念,载着他这个离家二十多年的游子,慢慢驶入家乡小镇的那个站台。恍惚中他竟然看见,火车站成群的衣衫褴褛的背着大包小包的老乡,原来家乡遭遇了百年不遇的水灾,人们都想远走他乡谋一条生路。
急切地赶回家才知道,老母亲已经病逝。妹妹托人送信给他,已是两个月前的事了,他带着媳妇儿子哭倒在老母亲的新坟前。
是的,就是这个哭声,声嘶力竭、撕心裂肺;不对,怎么声音变成了女孩子的声音了?他可是纯爷们儿啊!
哦,原来是他归乡后被分配到那个年年升学是零的学校,第一个从牛背上被他重新拉回到教室的女孩子的哭声。刚解放的新中国百废待兴,刚解放的家乡的人们,为吃饱穿暖而忙碌着。虽然国家提倡扫盲,可是当活下去成为要努力的目标时,上学就成了奢侈的了,家里多一个人干活,吃饱饭的机率就大一些,所以不是人们不想上学,是现实让人们选择了先生存。
那个女孩子学习非常刻苦,成绩也非常优秀。可是家里姊妹较多,她爸妈要下地干活,就让她回家照顾弟弟妹妹,让她回家放牛。他周末去女孩子家里家访,路上正好遇到女孩子在放牛,女孩子一见他就哭了,孩子说:老师,我想上学啊。
他跟女孩子的爸爸妈妈沟通了很久,后来在他承诺不再收女孩任何学杂费的情况下,女孩子的爸爸妈妈终于同意女孩子重返教室。于是他从自己不多的工资中,拿出一部分帮女孩子缴书杂费。后来女孩没有辜负他的期望,考上了师范学校,也做了一名人民教师。
这个女孩子是他资助的第一个孩子,然后有了第二个孩子,第三个……到后来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资助过多少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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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对,那女孩子的哭声是纤细的,好像是他媳妇的啜泣声吧:那是他刚到校的时候,学校连个像样的桌椅板凳都没有,他就自己掏钱买了老乡的树,带着他的学生们自己动手做桌子和凳子,一排排崭新的桌椅做好了。他的两只手上也被磨得全是血泡,手心一块好肉都找不到!媳妇心疼地一边给他涂药膏,一边直抹眼泪。他安慰道:枪我都扛了,这点皮外伤算啥,孩子们有了桌子和板凳,就不用趴在地上写字了。
媳妇还是心疼得哭出了声!
做完桌椅,他又带着孩子们把教室的地也平整了一下,墙用泥巴把漏风的地方也堵住了。其他班的孩子们扒着窗户看着他们焕然一新的教室,羡慕得久久不愿散去。
他不只是把教室整理得好,他还把自己的精力全部都放在了孩子们的身上。是他的课他在教室,不是他的课,他也待在教室。不是他的课的时候,他总是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和学生们一起听课,和学生们一起上自习。早上他披星而起,第一个到教室;晚上他带月而归,最后一个离开教室回到宿舍。
春去冬来,寒来暑往,数十年如一日,和孩子们的耳鬓厮磨,让他对班里的每个孩子的个性特长都了如指掌:上课认真的他及时表扬,上课溜号的他及时做提醒,上课捣蛋的他就一遍一遍的说服教育,做思想工作......孩子们在他的教育和督促下,捣蛋的不再捣蛋,调皮的不再调皮,优秀的更加优秀了!
学校考上学的孩子也从零,慢慢的有了一个、两个、三个......到后来只要进了他的班,那就等于肯定能升学了。他的班级的学生的个数成了可以升学的数字!在那个乡以至于后来在镇里,人们都知道那个学校里有那样一个老师,有那样一个他带的班级。
就这样他迎来了一届又一届,送走了一批又一批,孩子们一个个地长大成才了,他的年纪越来越大了,不知不觉中已经两鬓斑白了,身体也越来越差了!
儿子心疼他,说:爸,可以退休了。
他总是说:再带最后一届吧,再带最后一届!
于是一届又一届,一届又一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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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段时间他总是头晕,儿子带他去医院检查,医生说血压太高,有脑梗的现象,让他不要再操劳,要好好休息。
可是孩子们已是最后一年了啊,三年的努力呀,不能功亏一溃呀!所以他怎么能不操心,怎么能有时间休息呢。他依然跟孩子们一起睡得很晚,起得很早,依然批卷子改作业到很晚很晚。
他在心里自己跟自己说:一定要坚持,就把这一届作为是最后一届吧,把这一届孩子送走我就休息。
可是今天他却倒下了,头着地的那一瞬间,他听见孩子们叫着那一声声的老师,听见孩子们匆忙跑上讲台的脚步声,他还在想:老天爷,让我把这一届孩子带到毕业吧,让我看看他们的录取通知书吧!
头很沉很沉,身下好像有个无底的洞,有一个无形的力量一直在拽着他往下坠,往下坠,耳边有好多的声音,好像都带哭腔在说着什么,有男的有女的,似乎有很多人很多人,他很想睁开眼睛看一看怎么回事,很想听听他们说的什么。可是眼皮真得好沉好沉,头真得很晕很晕,不管他怎样用力,上下眼皮就像那些热恋中的恋人,不管你怎样努力,他们就是不愿分开。不管他怎么去集中注意力,始终捕捉不住那些声音,他无奈地深深地叹了口气,在心底对自己说:我太累了,就睡一会儿吧!
一下子,他的世界就被无边的黑暗淹没了,似乎只眯了那么一下下,头部的剧痛让他清醒了过来。他试着去睁眼睛,竟然睁开了,可是为啥天那么黑啊,难道这一下就眯到了晚上了吗?
“醒了醒了”。有人惊喜地叫到。这个声音是那么熟悉,可是他怎样也想不起来是谁。
他张了张嘴巴,想让说话的人开一下灯,看看说话的人是谁,可是他竟然发现舌头不听使唤了,发出的竟然是微弱的“啊,啊……”的声音。
我这是怎么了?他暗想。
“孩他爸......”
“爸......”
两个声音同时沙哑地响起,哦?原来媳妇和儿子都在啊,他们的嗓子怎么了?可是为啥不开灯呢?两个人怎么突然变得那么小气啊,不对,难道是我的眼睛……
他想起来了,他正在上课,他倒在了讲台上!
那我现在哪里呢?
他听见急促的脚步声跑出去了,然后似乎有很多人一下子涌了进来,短暂的停顿后,一个声音小心地问:老师,你知道我是谁吗?
紧接着他感觉手被人攥住了,他听出来了:是他的学生华。华很小的时候父亲就病逝了,母亲常年吃药,家里在华上了一学期学后,不但没钱交学费了,在校吃饭都成了问题,他就让华跟他一起吃住,帮华缴学费,三年后华争气的考上了中专,然后又深造,现在是一个有名的医生。
那我现在是在医院了,他想。
他很用力的点点头,然后他感觉一滴滴温热的东西滴在他的手上,这个东西好像会传染,他听见了好多的啜泣声,似乎有好多人向他涌过来:老师,你还记得我吗?老师你还记得我吗……
记得记得都记得,他在心里说:你是超,那个最爱打架的孩子;你是恩,那个嘴巴最甜的孩子;你是磊,一连当了三年的班长,我的好助手……可是他的嘴巴怎么也张不开,孩子们的声音也越来越远,他努力的去捕捉这些声音,他还想再交代一下:最后一年了,孩子们一定不能松懈啊……
可是意识越来越朦胧,身体越来越轻,头好像也不再痛了,一下子却凝固了一般,他用尽全力睁开眼睛,手紧紧地握成拳头,他很想和他最后一届的孩子们再说一声:加油!
可是他没能发出声音!
拳头颓然松开,他的眼睛却没有闭上,屋里的人再也忍不住,啜泣声变成了号啕大哭:“老师”“爸”“孩子他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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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他的遗愿,他被安放在学校的后山上。他出殡的那一天,整个小镇的人都来为他送行,漫山遍野的穿着孝服的人,有老人,有孩子,有他教过的学生,有他教过的学生的父母,有他教过的学生的孩子,他们在哀乐声中一个个泪流满面地哭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