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起床就看见手机上的提示:今日春分。
“啾啾~啾啾~”走进家园小区,就听到了小鸟的叫,声音从深褐色的柳树上传来;沾染了嫩绿色的柳枝,正在微风里悠然起舞。
“你们回来了!这还买了香椿芽,真好!今天春分,该吃春菜了。”
妈站起来还是弓着腰,她的腰身越发直不起来了,这会儿却从我手里接过去袋子,边说着话边送去了厨房。
“不知道等我到了83岁,是不是也会和妈一样。”我在妈身后,抚着她的后腰。
“妈 ,你今天戴了金耳环,真精神!”
“这幅耳环,还是你三哥孝敬给我的,他是春分离开家的,到今整十五年了;你张姨若活着,也95岁了......”
三哥,若是活着,该60岁了。
02
十五年前的春分,三哥又要去深圳,我陪着妈去了三哥家,就和往日给他送行一样。
拍打院门的时候,我可意抽了抽鼻子,却奇怪没有嗅到梧桐的花香。
“干妈、小妹你们来了!”三嫂开了院门,她的眼睛红肿得吓人,脸色和嘴唇灰白着,烫过的头发胡乱揪了马尾,人也依然瘦小。
清晨院子里很安静,这里,我有些时间没来了。
“三嫂,那棵梧桐树呢?”
三嫂指着靠东墙的房子,“盖厨房时,大哥找人伐了,你好久没来了呀?时间过得真快。”
原本挺宽阔的院子,靠墙边先后自建了北厢房和西厢房,再加上东面的厨房;三个人站在院里,竟有了坐井观天之感。
张姨盘了一条腿坐在厅堂的沙发上,面前的茶几上摆了几个饭碗,里面盛着荷包蛋。
“三哥,二哥说他今早不来了。”
“我知道,他昨晚来过了。”
45岁的三哥忽然就变得更黑瘦了,棱角分明的脸,带着挥之不去的愁容,透出精明的眼里布满血丝。
他盯着我,欲言又止,又在我询问的注视里,深叹一口气,浓黑的双眉,眉头几乎凝在了一起。
“妈,你和干妈都坐好,我给你俩磕个头!”
磕了头的三哥,起身弹了弹裤腿上的土,又抱了抱三嫂,“照顾好自己和儿子。”
然后,转身出了门,拖着行李箱走了。
他朝着金色的阳光走,身影开始模糊了;他知道,我们还在遥望着他,可他就是一直朝前走,没有回头。
“三哥,一路平安!”在我的喊声里,三哥挥动了胳膊,身影渐渐远去、消失......
03
这声三哥,我喊了33年。
按年龄,该叫他二哥的,但我早就有了亲二哥,而作为我二哥的结拜兄弟,就只能委屈他当了三哥。
“妈,为啥二哥要和三哥结拜?”8岁的我,仰脸看着正在晒被子的妈妈。
“你三哥很可怜,和你这么大就没了爸爸,这些年总挨某些人欺负,身体也弱,他喜欢和你二哥一起学习,我和你张姨在同一个单位,也很投缘。”
那个比我二哥矮半头,也瘦半个身子的12岁少年,跟着我二哥,走进了我家。
他忽闪着大眼,长长的睫毛不安地交叉又分开,高挺的鼻子还有没擦净的哈喇子,打了补丁的衣裳,口袋撕开了缝。
“坐下吃饭吧,以后,我叫你三哥。”
“我叫你小妹。”
04
三哥家里,他有二个哥哥和一个姐姐,但是他却喜欢和我二哥待在一起。
有一个地瓜,我们掰开了吃;一碗玉米糊糊,分开了喝;有人讥笑打骂三哥,大哥二哥都一起出手反击;那缝好了的口袋里,妈给他叠放了新手帕。
“爸、妈,让老三跟我一起学画画吧?”真是少年不识愁滋味,我那憨厚的二哥放下手里的筷子,讷讷地开口了。
三哥惊诧地抬头,然后目光里加上了恳切。
“行,只要老师觉着他有那天分,就一起学吧。”爸爸为此戒了酒。
三哥是有天分的,他很聪明,老师破格收了他;只是受家庭条件所限,二哥和三哥的绘画,学了两年就停止了。
他们读完初中后,二哥放弃了读高中,他上了一进学校就有工资的技校,三哥则去了木工机械厂,当学徒工。
那时,我的大哥就业在水泥制品厂,是上三班的,为了不影响他,爸妈决定在我家院子里自建一间平房;
在盖房子的时候,三哥家的两个哥哥都来帮忙挖地基、搬砖石。
05
那间小房是二哥住了,他每天下班后,就和三哥在那间小屋里;长高长胖的三哥,外貌真有点像二哥。
那天,我听两人在商量:
“我们不学抽烟,把那钱了当学费,去夜校报名学高中的课程。”一直为不能考大学耿耿于怀的二哥,很有想法。
“好,我每天走着上下班,省下车钱和你一起学。”三哥答应的没有犹豫。
读完了两年技校,二哥当了船厂的技术员,在系统的文艺比赛里,他获了独唱一等奖,奖品是一把吉他。
“年轻的朋友们,今天来相会,荡起小船儿,春风轻轻吹......”
自弹自唱的歌声从小屋传出,吉他陪伴着他俩,继续着工作之余的学习。
三年后,二哥的成绩高,他上了电大;三哥听了二哥的建议,去读夜大,学了机械设计专业。
“在路旁,在路旁,有一片树林,孤孤单单人们叫它萨利东,在那里面住着一位美丽的姑娘,我一见她就神魂颠倒......”
不知不觉中,他们的曲风在改变。
“老二,想过找对象吗?”
“想过,但总有人在身边唠唠叨叨,管这管那的太烦,我过几年再找。老三你呢?”
06
曾被某部电影看中的三哥,人长得很帅,穿件新衣服,稍微修饰那么一下,就像极了从电影里走出的翩翩佳公子。
这样的三哥,自然有不少女孩子追求。
“全心全意追求了你三年,逼着家里同意了你们交往,接人待物和善,长得漂亮,家庭条件也好,就这个孙莉了。”
那年春节,26岁的三哥结婚了,孙莉成了我三嫂。婚后第三年,他们有了儿子:顺子。
结婚后,他们住院子里的西厢房,北厢房住着他大哥大嫂和侄女;那几年,三哥脸上的笑容越发多了。
我打趣他:“三哥,节约着点笑吧,小心脸上出皱纹。”
三哥掂了掂怀里的顺子,呲着牙:“小妹,人能活着就得好好活,能笑时就得使劲笑。”
不久,我嫁人了,开始围着自己的小家忙;竟然没发觉,三哥脸上的笑容,是啥时候不见的。
“你三哥要和几个夜大同学,一起去深圳干活了。”周末回娘家,听妈妈这么说,我吓了一跳。
为啥跑去南方,多远啊?!
07
“顺子长大了,一个屋里住着不方便,你三嫂家里人......”
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但我们都知道,三哥三嫂之间的矛盾摩擦,一直都来源于三嫂爸妈对三哥的瞧不上。
临出发,三哥来了一趟,“干妈,你常去我妈那儿吧,我这一走,不知啥时回来。”
我妈那年58岁,心里不愿让三哥去深圳,却也只能噙着泪花,拉着他说:“老三,挣分钱不容易,你一个人在外,一定好好吃饭,早点回来啊!”
那年,三哥的亲妈——张姨70岁。
到了深圳,头几年,三哥每年春节都带十几万回家。后来,每年也都是十几万,问原因,他说多余的钱,作为投资,与他人合伙开了家塑料模具厂。
站稳了脚,三哥每年能回家两次啦!
“妈,你这件衣服挺漂亮!”
“是你三哥给我和你张姨,专门在广交会买得。”
“妈,这耳环真好看!”
“是你三哥......”
三哥是真孝顺,每次回家住十天半个月,都会让两位老母亲笑容满面。
08
回家,出门,再回家,再出门……日子就这样过着,直到77岁的张姨,在家里洗澡时,不小心摔断了腿。
三哥闻讯从深圳回来了,他买了一辆桑塔纳,每天除了照顾张姨就是跑出租。
三嫂对三哥还是那么上心,我见过他俩在饭后牵着手散步,那会儿,他们的儿子跟三嫂的爸妈一起住,也在那边上学。
那时候,多少人和我一样,真心地羡慕他们。那时候,谁又能想到,这样平静的生活,会突然被打破。
妈电话里的声音带着颤抖,“有个南方女人,带着2岁多的小女孩,来找你三哥了。”
这无疑是一声巨雷!
我们都听到了雷声,只有二哥才知道内幕。可他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说,只素着脸陪三哥四处奔波。
听说三哥把工厂转给了女人,女人满意地带着小女孩走了。
女人走了后,三哥还和三嫂在一起生活,一切和从前一样。
09
对此,我没啥可说的,可心里还是对三哥有了疑问,有了失望。
三哥感觉到了,他也回避着我,于是好久我们都没碰面。
有次二哥喝酒后,对我说了一句话:“你三哥是身体有病,不然不会那样。”我不明白这话是啥意思。
张姨快80了,操不动心了;三嫂有事,都来找我妈商量。
“干妈,我和老三办好离婚手续了,只不过,现在还一直瞒着、不让老母亲知道。”
“小孙,你是个好媳妇,干妈谢谢你。”
等到张姨的腿能够下地走了,三哥就决定再赴深圳,把那边的事全都处理好。
“干妈,我给我妈留了钱,足够给她请十年的保姆。”
“你这孩子,说啥傻话,还十年?那边的事了结,你就赶快回家来!我和你妈七老八十了,谁知道还能活多久?!”
“好,好,干妈,你别生气,我尽快回来,我回来。”
答应回来的三哥,在春分清晨离开了家,就再没回来。
后来听二哥说,三哥离开家的时候,医生的结论是:肝癌晚期,最多还有半年的时间。
“二哥,那小女孩,不是三哥的,对吗?”
“对,不是老三的,他厂里有贷款,还有一些三角债,为了不拖累你三嫂,只能离婚……”
10
“你自己在阳台上都半天了,在想啥呢?该去做午饭了!”妈的话,打断了我的回忆。
我压住眼泪,望向了远方:三哥,今天春分,想念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