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平常的日子里谁家的猪丢了也算得上村里的头号大事,有时候村部的广播里经常会有这样的消息报出。在“喂喂”的几声后村长扯着嗓子喊:“村民们,村民们。唐三家的猪跑了,花皮小公猪。有谁在地里发现了猪的踪迹速来村部报告。”而如今这只带有严重杀人嫌疑的猪更是让村部的喇叭在这几天里几乎没有休息过。村里男女老少在农忙之余都加入了寻猪的队伍。田野里山冈上到处都是寻猪人的身影。人们热烈地讨论着这只杀人猪的去向,以及找到它后如何处死它。小花猪的主人,那个大耳朵中年男人就扬言要将小花猪五马分尸。将它的身体切成一条一条的做成腊肉。事实上像小花猪这样年纪的小公猪做成的腊肉是最鲜美的,但那个大耳朵中年男人说出此话的时候你一点都不觉得他是因为肉质鲜美才出此言论的。
大耳朵中年男人咬牙切齿地说出这番话的时候,他的女儿那个大眼睛姑娘正坐在地上哭,而艾苦苦就站在旁边。忧伤的小姑娘正为小花猪的命运而伤感,艾苦苦则为这忧伤的小姑娘伤感。可怜的小花猪呀奔跑吧,跑得越远越好,跑到月亮和彩虹上去。 白天人们没有找到失踪的小花猪,傍晚便纷纷回到了自己的家中。空旷的原野里安静了下来,村子里炊烟升起。或许小花猪会在这个时候出来寻找食物,艾苦苦这么想。此时他也回到了家里,他和艾鸿并排守在灵位前,那位和艾兽医一样饱经了岁月和历史磨难的马女士正在一遍又一遍地读着《隋唐演义》,这是马女士对死去的艾兽医表达感情的方式。用马女士的话说“身体累了就躺在床上睡一觉,灵魂累了就躺进土里睡一觉”。
此时夜幕四合,每天傍晚小花猪都会很自觉地回到那个猪圈里去,而如今那个叫作家的地方它还敢回去吗? 小花猪呀!今夜你睡哪里?
木匠是个老手艺人,在第三天的早晨,原本堆在院子角落里的一条条松木就变成了一个完整的棺材。这个和艾兽医年纪相仿的木匠虽然没有死过却深知死人的感受,棺材里每一个细节都处理得格外用心,用他的话说“人活着吃苦遭罪几十年,好不容易死了再躺不舒服会有怨气的”。 艾兽医被安放于棺内,艾鸿和马女士在棺材前看了艾兽医最后一眼之后棺材就被盖上了。艾苦苦也想再看爷爷一眼,可是艾苦苦太小了,他踮起脚尖也看不到棺材里的爷爷。没人理会在一旁又哭又闹的艾苦苦,那是个严肃的时刻。棺材被盖上后棺材的加工并没有结束,在那之后还要在棺材上画满寓意着吉祥的图案。艾苦苦也是在这个时候对面前这个老手艺人心生敬佩的,这位老木匠在艾苦苦心里一下变成了艺术家。
木匠的画笔在刮过腻子的棺材上勾勒几笔一只跳跃着的梅花鹿就跃然于棺材上了,大地涂满充满生机的嫩绿,天空画上飘浮着的祥云。艾苦苦看着看着就入了迷,完全没注意到一旁守灵的叔叔艾鸿已经靠在墙边睡着了。当时已经入夜了,那是艾兽医死后的第七个夜晚。明天早上太阳升起来之前木匠要完成这一幅作品,所以他将连夜画完棺材上的图案,艾苦苦那一夜被木匠的画笔所吸引,整夜睁大眼睛目睹着这个神奇的过程。 艾鸿太累了,在之前的六天里他守在父亲的灵位前从没合过眼,终于在第七天的夜里好好地睡了一觉。只是艾苦苦为他感到遗憾,遗憾他没能目睹这些神奇的画是如何一笔一笔地出现在眼前的。艾鸿一觉醒来时天马上就要亮了,在破晓时分木匠也将要完成他的最后一个图案,那是一群飞翔于夕阳下的白鹤。艾苦苦没有见过白鹤,白鹤这个词是他的叔叔艾鸿睡醒之后告诉他的。在这之前艾苦苦对面前的神奇画作有太多的疑问想问木匠,可是木匠画画时严肃的神情让艾苦苦不忍心打搅。 “叔叔,这是什么动物?”艾苦苦冲着刚睡醒的艾鸿提问,手指着的是棺材上的那只跳跃着的梅花鹿。 “那是梅花鹿,你看它身上是不是开着小花呢。” “那上面黑色的小鸟是什么鸟?是呱呱鸡吗?” “那不是鸟,那是蝙蝠。一种会飞的动物,但它们不是鸟。” 在艾苦苦的心里他的叔叔总是有问必答无所不知,无论艾苦苦的问题多么幼稚。 “那这种鸟我怎么没见过?” “因为蝙蝠是晚上才会出来的,白天它们都在睡觉呢。” “那梅花鹿一定也是晚上才出来的吧,我在白天也没见过它们。” 艾鸿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点头算是默认。 迎着初升的太阳木匠总算画完了最后一笔,大功告成木匠掏出烟给自己点了一支。那两只展翅的白鹤油漆还未干,艾苦苦却感叹不已,这两只大鸟画得像真的一样。 “这又是什么动物?”艾苦苦问。 “白鹤。”艾鸿也点了一支烟。 “也是晚上才出来的吧。” “算是吧。” “晚上真好,为什么把这些画到棺材上面去,它们白天去哪儿了?” “蝙蝠和梅花鹿代表着福禄,福禄是吉祥的意思。白鹤也代表着吉祥。”一旁抽烟的木匠告诉艾苦苦原因。而年幼的艾苦苦却不能理解这些吉祥对于死去的人有什么意义。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艾鸿念出这一句诗心事重重。 “什么意思呀?”艾苦苦抬头看向艾鸿。 “你长大就知道了。” “黄鹤楼是什么?” “神仙般的人去的地方。” “那这个神仙住的地方在哪儿呢?” “武汉。” “武汉是哪儿?” “一个离我们很远的地方。” “武汉是不是在省城。” “比省城还远。” 那个年纪的艾苦苦能想到的最远的地方就是省城了,他想父母既然去了那么远的地方一定是去住神仙住的楼了。可是他没想到神仙住的楼离他和他的父母那么远。 “比省城还远是哪里?” “长江的边上。” “我知道,长江和黄河都是大水渠。”艾苦苦好像亲眼看见过长江一样,因为他的叔叔带着他去看过黄河。从家里出发骑着摩托车半个小时才能到黄河边上,艾鸿经常带着艾苦苦去那里钓鱼。艾苦苦第一次看见那条奔流着的大河时激动地说不出话来,所以他肯定长江也是那样一条大河。 “等叔叔去了武汉拍张照片寄给你。” “叔叔要去那个神仙住的楼里去?” “嗯。” “可是那很远呀。” “所以我才要去呀。” “可是叔叔去了那么远的地方我就看不到你了呀。” “这个地方太小,小到容不下我。小到抽根烟就能把它转遍了。” 在一旁的木匠熄灭了烟对着艾鸿竖大拇指:“这才是年轻人。” 天完全亮了,送葬的队伍已经集合完毕。木匠的身影消失在去往镇子的小路上,艾苦苦和他的叔叔站在送葬队伍的最前端。按照民间习俗站在队伍最前端的是长子和长孙,艾苦苦是长孙抱着爷爷的遗像,艾鸿充当着艾青的角色高举着引灵幡。 坟岗离村子五公里,村子里几乎所有过世的人都躺在这里,这片坟岗杂乱无章,也只有在这里大家才能不分贵贱地躺在一起。葬礼比想象中进行得还要简洁,挖好了坑放进了棺材填好了土葬礼也就算是结束了。没有类似于致悼词之类的多余环节,也没有一群假模假样的人哭天喊地,这是告别最好的方式。将一个死去的人送进土里长眠需要的也仅仅是这些,参加葬礼的人们在吃过早饭之后陆陆续续地回到家磨起了镰刀,秋收就要开始了。
小花猪被找到时正藏身一个桥洞之中,大耳朵男人言出必行,即使他的女儿如何哭闹他也不予理会。最终小花猪被做成了腊肉,身体被切成了一条一条的,抹上了盐巴挂在了房梁之上。 秋收如期而至,黑压压的人群提着镰刀走向广阔的稻田。饱满的稻穗早就垂了下来,那是丰收的预兆。艾鸿正在自己家那五亩稻田里劳作,如今他是这个家里唯一的劳动力。艾苦苦帮不了叔叔的忙自顾自地在稻田里玩耍。玩累了就坐在田埂上看着艾鸿,在这片稻田收割结束之后艾鸿就要去那个有着黄鹤楼的城市了。
小花猪的身体已经变成了做好的腊肉,大耳朵中年男人将这些腊肉分给了邻居们。于是家家的餐桌上都多了一道荤菜,可是艾苦苦看着桌上的腊肉却一点食欲都没有,他想起了奶奶的话:“身体累了就躺在床上睡一觉,灵魂累了就躺进土里睡一觉。” 可是小花猪,今夜你睡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