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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法利夫人》是19世纪中叶法国重要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福楼拜的代表作,描写的是受过贵族化教育的农家女爱玛一心追求浪漫和优雅,因不甘与忠厚老实的丈夫过平庸的生活,两次发生婚外情,后均遭情人抛弃,终因为挥霍无度负债累累无力偿还而身败名裂,服毒自杀。福楼拜以貌似冷漠的态度,非常“客观”地揭示了酿成这一悲剧的前因后果,陈述了社会所不能推卸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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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比克夫人尽管长得丑,像柴一样干,像春季发芽一样满脸疙瘩,可这封信用一小块蓝漆封口,求包法利先生立刻就来拜尔托田庄,接一条断腿。可是从道特到拜尔托,经过长镇和圣维克托,走小路也要十足六古里 。夜晚黑漆漆的,少奶奶担心丈夫遇到意外。所以决定,厩夫先打前站。查理等月亮上升,三小时后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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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年轻女人,穿着镶了三道花边的美里奴 蓝袍,来到房门口,迎接包法利先生,让到厨房坐。厨房生着旺火,伙计的早饭,盛入高低不齐的小闷罐,在四周沸滚。灶头烘着几件湿衣服。铲子、钳子、吹筒,都大得不得了,明晃晃的,好像钢一样发亮,沿墙摆了许多厨房器皿,大小不等,映着通红的灶火和从玻璃窗那边射进来的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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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甲的白净使查理惊讶,亮晶晶的,尖头细细的,剪成杏仁样式,比第厄普的象牙还洁净。其实手并不美,也许不够白,关节瘦了一点;而且也太长了,周围的线条欠柔。她美在眼睛:由于睫毛缘故,棕颜色仿佛是黑颜色。眼睛朝你望来,毫无顾忌,有一种天真无邪的胆大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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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欧小姐在乡间并不开心,尤其是现在,田庄几乎归她一个人料理。厅房冷凄凄的,她一边吃,一边打哆嗦。她一吃东西,就露出一点她丰腴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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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领子朝下翻,露出她的脖子。一条中缝顺着脑壳的弧线,轻轻下去,分开头发;头发黑乌乌、光溜溜的,两半边都像一整块东西一样,几乎盖住了耳朵尖,盘到后头,绾成一个大髻,又像波浪一样起伏,朝鬓角推了出去。这在乡下医生,还是有生以来头一回看见。她的脸蛋是玫瑰红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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寡妇爱吃醋,而且寡妇瘦括括的,牙又长,整年披一件小黑披肩 ,尖尖头搭在肩胛骨之间;骨头一把,套上袍子,就像剑入了鞘一样;袍子又太短,露出踝骨和大皮鞋的交叉搭在灰袜上面的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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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理盘算,走到篱笆角落,一定开口,最后过都过去了,他唧哝道:
“卢欧先生,我打算同您谈一点事。”
他们站住,查理又不吱声了。
查理结结巴巴道:
“卢欧老爹……卢欧老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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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现在,他心爱的这个标致女子,他能一辈子占有。宇宙在他,不超过她的纺绸衬裙的幅员;他责备自己爱她爱得不够,想再回去看看她;他迅速回家,走上楼梯,心直扑腾。爱玛正在房间梳洗;他潜着脚步,走到跟前,吻她的背,她猛吃一惊,叫了起来。
查理的谈吐就像人行道一样平板,见解庸俗,如同来往行人一般,衣着寻常,激不起情绪,也激不起笑或者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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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她画素描,查理把这当作重要娱乐,直挺挺站在一旁,看她俯向画册,眨动眼睛,端详她的作品;要不然就在大拇指上,拿面包心子揉成小球。 说到钢琴,她的手越弹得快,他越觉得出奇。
这架旧乐器,钢丝倚里歪斜,经她一弹,响声震耳,只要窗户开开,村头也听得真切;执达吏的文书走过大路,光着头,穿着布鞋,手里拿着公文,也站住了听她弹琴。
另一方面,爱玛懂得料理家务。她送账单给病人,附一封信,措词婉转,不露索欠痕迹。星期六,有邻人来用饭,她设法烧一盘精致的菜,还会拿青梅在葡萄叶上摞成金字塔,蜜饯罐倒放在盘子上端出来,她甚至说起为用果点买几只玻璃盏。凡此种种,影响所及,提高了人们对包法利的敬重。
娶到这样一位太太,查理临了也自视甚高了。
。可是老太太对儿媳妇似乎有成见。她觉得“他们的家境不衬她这种作风”:柴呀、糖呀,还有蜡烛,“就像高门大户一样糟蹋”,光是厨房烧的木炭,足可以上二十五道菜!她帮她整理衣橱,教她监视屠户送肉。爱玛拜领这些教训,老太太的教训反而多了;两个人整天“媳妇呀”“妈呀”呼来唤去,嘴唇微微发抖,话说得很柔和,声音颤悠悠的,透着怒气。
她注视儿子的幸福,闷不做声,仿佛一个人破了产,隔着玻璃窗,望见别人坐在自己的旧宅吃饭。
于是月光皎洁之时,她在花园一首一首吟诵她记得起来的情诗,一面叹息,一面为他唱一些忧郁的慢调;可是吟唱之后,她发现自己如同吟唱之前一样平静,查理也似乎并不因而爱情加重,感动加深。
仿佛火刀敲石子,她这样敲了一阵自己的心,不见冒出一颗火星来,而且经验不到的东西,她没有能力了解,正如不经传统形式表现的东西,也没有能力相信一样,她轻易就认定了查理的热情毫无惊人之处。感情流露,在他成了例行公事;他吻抱她,有一定时间。这是许多习惯之中的一个习惯,就像晚饭单调乏味,吃过以后,先晓得要上什么果点一样。
她先望望周围,看和她上次来,有没有什么变动,她又在原来地点看到毛地黄和桂竹香,荨麻一丛一丛环绕大石块,地衣一片一片沿着三个窗户。护窗板永远关闭,腐烂的木屑落满了生锈的铁档。她的思想起初漫无目的,忽来忽去,就像她的猎犬一样,在田野兜圈子,吠黄蝴蝶,追鼩鼱,咬小麦地边的野罂粟。随后,观念渐渐集中了,于是爱玛坐在草地,拿阳伞尖尖头轻轻刨土,向自己重复道:
“我的上帝!我为什么结婚?”
她问自己,她有没有方法,在其他巧合的机会,邂逅另外一个男子。
他想必漂亮、聪明、英俊、夺目,不用说,就像他们一样,她那些修道院的老同学嫁的那些人一样。
侯爵府邸是近代建筑,意大利风格,两翼前伸,三座台阶,连着一片大草坪,有几只母牛在吃草,一丛一丛大树,距离相等,分列两,同时一簇一簇灌木、杜鹃花、紫丁香和雪球花,大小不等,沿着曲曲折折的沙砾小道,密密匝匝,朝外拱出它们的枝叶。
一种是外交家社会,他们在四面全是镜子的客厅里,在铺有金穗天鹅绒桌毯的椭圆桌周围,人们穿着后摆长长的袍子,踩着闪亮的拼花地板,这里有重大的秘密,有用微笑来掩饰的焦虑。其次是公爵夫人的社会,这儿的人面色苍白,四点钟起床:女人们,可怜的天使!裙子下摆都镶着英吉利花边;男人们,外表平平,怀才不遇,为追寻欢乐,让马跑死了也不在乎,夏天到巴登 避暑,临了四十岁左右,娶一位女继承人拉倒。最后是餐馆的包间:一群文人和女演员,五颜六色,过了半夜来吃夜宵,烛光辉映,纵声狂笑。这些人挥霍如王侯,一腔没有着落的野心和荒唐无稽的狂热,傲然于天地之间、狂风暴雨之中,睥睨众人,不可一世。至于人世的其他部分便不知去向了,没有明确的位置,就像不存在一样。而且离她越近的东西,她越回避。身边的一切,沉闷的田野也好,愚蠢的小市民也好,平庸的生活也好,依她看来,都是一种例外,一种她不走运、偶然遇见的特殊情况,然而离开现实,浩渺无边,便是幸福和热情的广大地域。由于欲望强烈,她混淆了物质享受与精神愉悦、举止高雅与感情细致。难道爱情不像印度植物一样,需要适宜的土地、特殊的气候??所以月下的叹息、长时间的拥抱、流在伸出来的手上的眼泪、肉体的种种不安和情意的种种缠绵,不但离不开终日悠闲的大庄园的阳台、铺着厚实地毯和有活动帘的绣房、枝叶茂密的盆景、放在台上的宝榻,也离不开珠玉的晶莹和号衣的饰带。
?其实,生活快乐的妇女,她哪一个比不上!她在渥毕萨尔,也曾见过几个公爵夫人,腰身比她粗笨,举止比她伧俗。她恨上帝不公道,头顶住墙哭;她歆羡动乱的生涯、戴假面具的晚会、闻所未闻的欢娱、一切她没有经历然而应当经历的疯狂爱情。
因为她一直抱怨道特不好,查理心想,她生病一定是水土不服之故;他存了这种心思,当真想着换一个地方行医了。
道特住了三天。查理料理病人,只有爱玛陪他。他在卧室吸烟。朝火篦吐痰,说起庄稼、小牛、母牛、家禽和乡行政委员会,左说右说,临到他走,她把门一关,觉得松快,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
单说嫁丈夫吧,她怎么连那样一个人也嫁不到:勤奋寡言,夜晚埋头著述,熬到六十岁上,风湿病的年龄来了,可是不合身的青燕尾服挂着一串勋章。
。由于欲望强烈,她混淆了物质享受与精神愉悦、举止高雅与感情细致。难道爱情不像印度植物一样,需要适宜的土地、特殊的气候?所以月下的叹息、长时间的拥抱、流在伸出来的手上的眼泪、肉体的种种不安和情意的种种缠绵,不但离不开终日悠闲的大庄园的阳台、铺着厚实地毯和有活动帘的绣房、枝叶茂密的盆景、放在台上的宝榻,也离不开珠玉的晶莹和号衣的饰带。
绷子是一件细巧物件,藏起来不给人看,绣的人满腹心事,轻柔的发鬟搭在上面,一绣就好几小时,爱情的气息透过绣花底布上的针眼,每一针扎下去,不是扎下希望,便是扎下了回忆:
。她以为爱情应当骤然来临,电光闪闪,雷声隆隆,仿佛九霄云外的狂飙,吹过人世,颠覆生命,席卷意志,如同席卷落叶一般,把心整个带往深渊。
她从奶妈那边接回白尔特。家里一有客人,全福就带她过来,包法利夫人撩起孩子的衣服,叫人看看她的小胳膊、小腿。她讲她就爱小孩子,这是她的安慰、她的喜悦、她的迷恋;她的爱抚带有感情,除去永镇人,任何人看了,都会想到《巴黎圣母院》里的小麻袋 。
查理回家,发现拖鞋放在炉火旁,烤得暖暖的。现在,他的背心不再缺里子了。衬衫不再短纽扣了。甚至他
“您觉得难受?想必是,消化不良吧?包法利太太,您应当回家,喝一点茶,这您就有精神了;要不然,喝一杯清水,放一点红糖也行。”
但是小白尔特站在窗户和女红桌子中间,穿着编织的小靴,摇摇晃晃,打算来到母亲跟前,揪她的围裙带子。母亲拿手一推,说:、“走开!”
没有多久,小姑娘又来了,越发靠近母亲的膝盖。她拿胳膊支在上面,朝她仰起她的大蓝眼睛,嘴里流下一道晶莹的口水,滴在绸围裙上。少妇烦了,重复道:
“走开!”
小孩子望着她的脸,一害怕,哭起来了。她拿胳膊肘把孩子往外一搡,道:“哎呀!倒是走开啊!”
白尔特一跤掼在五斗柜前头,脸蛋碰到抽屉的铜拉手,划破了,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