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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娟来学校找我的时候我正在宿舍里跟小妖一起吃午饭。
周日中午,宿舍里只剩下我和小妖。从食堂打回饭菜,我和小妖面对面坐在床铺边捧着饭盆边聊天边吃饭。聊到兴奋处,小妖放下饭碗,扭着腰肢,两手柔柔地划过空中往下一甩,仿佛甩出去两条长长的衣袖。
小妖说,我的水袖功怎么样?
你真该听你妈的话小时候去学唱戏的。我由衷地表达了我的赞叹,挖了一勺黄豆芽往嘴边送去。
别——小妖变了脸色点着食指冲我乱挥。
我的勺子停在嘴边,不解地看向她。
蛐蟮——
我一低头,黄豆芽里夹杂着一条长长的蛐蟮,悬在勺子边晃啊晃的,一阵恶心涌了上来,我慌得把饭盆扔在桌上,连连作呕。
小妖拍腿大笑,我正想埋怨她几句,门口传来一个怯怯的声音,小玉,是你吗?
我扭头看去,来人竟然是娟。她穿着粉色夹克,扎着我很熟悉的马尾辫,脸上挂着一丝不安的笑容望着我和小妖。
我把她引进宿舍,向小妖介绍娟是我儿时的玩伴。娟进了宿舍四下打量,问我睡在哪张床上。我说是靠窗的上铺。她睁圆了眼睛说,你不怕掉下来?我说不会不会,已经习惯了。娟说,小玉,你领我看看你们校园好不好?
我领娟出了宿舍走向学校的中心大道。大道两边的梧桐叶已悄悄泛黄,空气里弥漫着丝丝缕缕的桂花香气。我指着右手的四层楼告诉娟,我的教室在二楼的第二间,一楼是老师办公室,二楼是高一,三楼是高二,四楼是高三。
娟斜歪过头看向那栋大楼,甩动的马尾在阳光下闪着金光,白皙的面皮下青筋分明。我跟娟说过,黄毛白皮,你大概就是因了头发黄才会皮肤白。我羡慕娟的白,无论咋晒都不黑。可我惋惜娟的头发,太黄了,黄毛丫头就是她这样的吧。
真羡慕你。娟说。
我怔住了,随即明白娟说的这几个字里包含的心酸和无奈。如果娟能继续上学,现在该跟我一样读高中。
我跟娟从小学就在一起读书了,开始我们不在一个班,四年级重新分班分在了一起。一个雨天下课时,我在教室门前徘徊,屋外小雨纷纷扬扬,去厕所的路上有些泥泞。娟经过我身旁扫了一眼我脚上的布鞋,弯下腰说,我背你过去。我伏在娟的背上,娟小小的身子背着我在雨中奔向厕所,雨水打湿了她的黄头发。自此,我们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我们交换连环画,我们分享零食,我们一起去看露天电影。
小学毕业的那个暑假,我们甚至一起自学初一数学。进入初中后,我们两人的数学成绩让班上同学刮目相看。娟比我更胜一筹,她擅长解难题,每逢有难解的题目,数学老师总喜欢递一支粉笔给她,让她上黑板演算给大家看。她在黑板上洋洋洒洒地写下过程,然后把粉笔交给老师,在同学们钦佩的目光和我羡慕的眼神中走回自己的位置。
你看,打碗花。
娟惊喜地叫出声来。原来我们不知不觉走上了操场。操场角落靠围墙的草丛里开着一簇簇喇叭型的花,一条条藤蔓匍匐在地上向前爬行,一直爬到围墙上,一朵朵白里透粉的打碗花顺着藤蔓爬到了墙上。
娟特别喜欢打碗花。秋天时,我们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她总带着我走田间小道,追寻打碗花的踪迹。她摘下花朵,把它夹在耳边或马尾辫上,问我好不好看。她要往我的耳边夹,我拒绝了。她问是不是因为它叫打碗花?我先摇头然后又点头。她笑了,我才不相信摸了就会打碎碗的说法,我就喜欢它,我就要摸它。
娟跑到打碗花前弯腰摘下几朵,喜滋滋地拿在手中端详,说,想不到你们校园里居然也有。
我问,你怎么来瓜州了?
娟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拿着打碗花的手垂了下去。
我来瓜州打工。娟说。
2
娟从收音机里听见瓜州糖果厂招工的信息,想着我在瓜州读高中,于是就来了这里。她打开身上的背包,从里面掏出一把糖果递给我,酥糖、高粱饴、奶糖……里面有些品种是我没见过的。
你家里人知道你来瓜州吗?我想问,可没问出口。我知道上半年娟刚刚订了婚,她跑这么远的地方来打工,会……被允许吗?
我是逃出来的,家里人不知道。她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解释道,我总该出来见见世面。
娟初二上了不到两个月就退学了。那天,她离开学校很突然。上午上完数学课,她就收拾自己的书包走出教室。我追了过去,问她是不是生病了。她说,她不想上学了。我眼睁睁地看她的背影走向校门口,走出校园,消失。
大概一两个月以后吧,那天吃完午饭回学校,快到池塘边时我习惯性地看过去,老柳树下久违了的娟的身影让我一阵激动。
这一两个月,每次经过她家所在的村口,看那棵树下空空荡荡,我的心也会空空荡荡。小学时上学路上,是娟经过我家,我在村口等她。初中后上学路上,是我经过她家,娟就在村口的老柳树下等我。我们总是形影不离。
娟瘦了很多,头发依旧黄黄的,倒也梳得齐整,只是脸色的白有些不正常,苍白。她说,小玉,离上课还有一个小时吧,我带你到我家看看。娟的家我有好一阵没去了。娟说,她一个人在家,爸妈领着她弟弟去舅舅家吃喜酒了。我说,你怎么不去?娟说,我才不去呢。
我跟娟进了她的房间,房间靠山墙的位置依旧立了个谷仓,堆满稻谷的谷仓高高的,遮挡了南窗射进来的光线。娟的小床就在谷仓的后面,亏得背面开了个小窗,否则,就是白天里面也是黑乎乎的。
娟让我看床边的桌子,打碗花率先进入我的视野。娟真聪明,她往装满水的玻璃杯里插了一根树枝,将打碗花的藤曼绑在树枝上,这样一来,打碗花就开在了娟的房间里。阴暗的房间因这几朵小花变得亮堂起来。
桌上摊着一本打开的书,我走近一看,是数学课本。我开心地说,娟你在自学吗?娟说,什么自学不自学的,我只是喜欢。我说,那我下次把学校发的讲义给你带一份?娟说,不用了,反正做了也没用。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就问她平时在家干什么,娟说,洗衣做饭,有时候下地去干些农活。娟似乎不想谈这些,便指了旁边摞着的几本书和杂志,我抽出看了看,《少年文艺》,《故事会》,《大众电影》……还有一本琼瑶小说。娟说,这些书我都看完了,你能不能带几本书给我看看?我立即应允了,我家里确实有几本大部头的小说,是哥哥的。我说,我先带一本《红楼梦》给你看吧,不过是繁体字。娟说,没事,不认识的我可以查字典。
娟看完《红楼梦》,在那棵老柳树下还给我。她说她要去玩具厂上班,怕是以后没有时间看书了。后来果然没再见过娟,也没有听说她的任何消息。
再次听到娟的消息是中考后回学校。我从班主任那里拿了高中录取通知书,出门时见到了同学朱艳玲,那个一直对娟横眉冷对的女孩。因为娟的缘故,我几乎不理她。此刻,我也把她当空气般存在,打算从她身边径直过去。
她拦住了我。你不想知道你那个好姐妹的喜事吗?
我停下脚步看向她。她眉飞色舞,告诉你,她订婚了,你说是不是喜事?
我愣了一下,可我不想从她嘴里再听见什么,打算就这么走了。她跟在我后面继续说,你知道她订婚的对象是什么人吗?告诉你,是一个外地的侉子,而且是死了老婆带着一个拖油瓶的老男人。
这些话不由我意愿灌进我的耳朵里,我只觉得浑身发抖。可她还没完,更加恶毒的话直冲我的耳膜。
小骚货,这就是小骚货的下场。
3
你知道吗,我订过婚了。娟垂下眼睑,脸色木然地说。
是你自己愿意的吗?问话脱口而出,可瞬间我就意识到这是一个蠢问题。
我妈说不错,虽是外地人,还有个孩子,可没过三十岁,还不算太老。说到这里娟抬眼迎着我,嘴角挂着微笑,可黑眼眸里流露出的分明是痛苦。她说,我本来想着索性就这样也不错,可每天晚上躺在床上我就会乱想。想到还在上学的你,想到我们曾经说过那些话,那些以后要一起上大学、一起去大城市工作的话……想到这些我就很难受。
所以,你当初为什么要退学呢?我又问了一个蠢问题。这是我早该问的问题,早在她离开学校我追出去的时候就该问,又或者是我给她《红楼梦》的那段时间问,可不知为什么我那时问不出口。一直问不出口的话现在就这样问了出来,我一时无所适从。我害怕听到不想听的答案。
我没办法再上学了,你该知道的,娟低声道,而且,我爸妈也不让我上了。
是的,我该知道,知道娟的处境。朱艳玲与几个女生,总在明里暗里指桑骂槐,那些不明真相的同学,三个一群五个一堆地议论纷纷,总有人在不远处对娟指指点点。估计娟庄子上的流言蜚语也少不了。
可我不知道的是,明明不是娟的错,娟只是个受害者,为什么那么多人不分是非,为什么娟的父母对那些流言蜚语举手投降?
过去的事我不想再提了。娟说,我这次出来主要是他们逼我结婚,说年后就让我结婚,我就从玩具厂直接跑到瓜州来了。
那你是不想结那个婚?我问,毕竟娟年后才十七岁,哪有这么早就结婚的女孩。
不知道,我也搞不清,只想先逃出那个地方,逃到谁也不认识的地方,逃得远远的。娟说,其实我早就想逃出去了,可不知道往哪里逃。直到你来瓜州上高中我才有了方向。
是的,瓜州和老家虽然同属一个县,但一南一北,坐车得倒两趟,前前后后要半天的时间,对于娟和我来说确实很远了。
送走娟我回了宿舍,初见娟时提着的心此刻放下了些。娟说,她来糖果厂上班已经一周,虽然每天工作很紧张,但周日可以休息一天。厂里提供吃住,本地同事有些排外,但她们外地的能相互照应。我真心希望娟能在这里呆下去,永远脱离那个环境。
宿舍的门虚掩着,我推门进去准备去洗饭盆,却见我的饭盆干干净净地放在桌上,看来是小妖帮我洗了。
你回来了。上铺传来小妖的声音,迷迷瞪瞪的,该是刚睡醒。应该说小妖并不是她的真名,她叫董夭夭,是她父亲从“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中取的两个字。我说,你父亲真厉害,居然懂《诗经》。小妖笑道,我父亲就是半料子,他哪里懂什么《诗经》,只是学人家附庸风雅罢了。当然,小妖的父亲是乡政府的干部,应该有点文化。小妖是我给她取的绰号,你看她平时动不动哼唱几句戏曲,说几句拿腔拿调的念白,还要配合扭扭腰肢,这不就跟人们戏称的小妖精一样吗?当然,我对她的这一称呼没有贬义,只有喜欢。
我喜欢小妖。小妖喜欢唱戏,我也喜欢。什么越剧、黄梅戏、扬剧我们都能哼上几句。我不像小妖那样放得开,只是嘴上过过瘾,小妖那一招一式的动作我都喜欢。
还有两周就要期中考试了,我们得抓紧时间复习。小妖起床跟我一起去教室,教室里已经有不少人,回家过周末的同学陆陆续续到了,只是大家似乎有些兴奋,教室有点嘈杂。
我跟小妖同桌,我们刚刚落座,后面本来趴着睡觉的男生竟然唱起了歌。
我——爱——你,塞——北——的——雪……
嘹亮的歌声响起,班里嘈杂的声音停了。我偷偷看了一眼小妖,她的脸红了。我知道,后排这个男生在追小妖,只是小妖没有答应。他故意唱这首歌,其实是向小妖示爱。也是,小妖长得漂亮又活泼,谁会不喜欢呢?小妖有爱她的父母,有喜欢她的同学,多幸福啊。
娟呢?
她也很漂亮,小时候一样活泼,可老天为什么给了她那样一个命运?
4
接下来的一周,我们进入疯狂的复习迎考阶段。小妖本来习惯于睡懒觉,可打周一起,她早上起得特别早。我跟小妖的床铺在一边,我俩睡觉头顶头,她一有动静我就知道。见她起床,我也起身。我们屏住呼吸,在黑暗中摸索着下床、穿衣、开门,出了门一溜烟往教学楼跑去。已有几个教室的光刺破了黑暗,原来有比我们更早的人。还好,我们教室的灯还暗着,我和小妖是来得最早的人。
抑制住神秘和激动打开了灯,突然亮起来的光照亮了教室也照亮了我和小妖。我们对视后大笑,小妖指着我乱蓬蓬的头发,我指着小妖眼角的眼屎。兴奋过后我们迅速拿出要背的东西,这些就靠考前突击了。
到了周六早上,我无论如何也起不来了。小妖拉我起床,我说我今天想好好休息一下。小妖一个人出去了。八点多钟我醒来时看见桌上的早饭,心里一阵惭愧,小妖帮我打好早饭又去教室了。待我来到教室时,发现教室里的人比以往多,看来下周考试大家都很重视,回家的人变少了。
小妖不在位置上,她站在北窗窗口迎着风背书。我拿出历史书,这本折磨得我头疼的书我不得不背,否则我下周如何应付考试?果然看了半天,书上的东西不仅没进脑子,脑子里原有的东西好像被捣了糨糊,一塌糊涂。
恍惚中似乎听见同学叫我,我一抬头,顺着同学的示意看向窗口,娟正站在那里眼光灼灼地看着我。看见娟的一刹那,我似乎得到了解脱,心想,索性跟娟出去散散心。
跟同学借了一辆自行车,我带上娟就往长江边骑去。江边大片的芦苇已开花,灰白色的芦花被江风吹得东摇西摆,别有一番风味。江面上波浪起伏,江涛冲刷着近处的芦苇根,发出唰唰的声响。
可娟就是娟,她没有看见芦花,没有听见江涛,反对着匍匐在地的打碗花大叫,这么多的打碗花啊,漂亮死了。娟的叫声,响亮,激动。我有点错乱了,好似又看见了小学时候的娟。那时候的她,无拘无束,毫不做作。
这是一片无人打搅的区域。因为无人打搅,打碗花、野菊花开得特别恣意。我跟小妖来江边散步时无意中发现,这里有片滩涂,挤挤挨挨地长满芦苇。每到周末我心里就痒痒的,可小妖说,那里没有人去,有点恐怖。我却不觉得恐怖,没有人岂不是更好,那一大片芦苇滩就只属于我的了。
娟俯身摘打碗花,我的目光看向别处,不远处有个亮闪闪的东西吸引了我。我走近一看,一只空瓶子,提脚便想把它踢向远处,一个念头突然出现在脑中,我收了脚。我盯着娟的包问有没有纸和笔,娟没有让我失望拿出了一本笔记本、一支圆珠笔。我撕下两页纸,说,我们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心愿,然后塞进这只瓶子里。
娟的眼睛一亮,说,漂流瓶?
我说是的。我们选择了一块高地,背对背坐下,很快写好,然后将写着心愿的纸折成长条塞进瓶中,塞紧瓶口。娟说她的力气大,她来扔。娟走到江边,转动那只拿瓶子的胳膊,越转越快,越转越快,然后呼地一下甩了出去。只听见砰的一声,瓶子重重地落进了江水中,不久又浮出了水面,随着波涛上下起伏,慢慢、慢慢地,向远处飘去。
我问娟写了什么心愿,娟说说了就不灵了。她没有问我写什么,问了我也不会说,我想考上我心目中的大学,这个心愿怎么对她说呢?
我说我得回学校复习了。跟娟来江边玩,我心里一直放不下,想着糟糕的历史,想着同学们正紧张地复习,我只能忽略娟黯淡下去的眼神。
娟说我今天玩得太开心了,谢谢你。我说等我考完试,周末我们再来这里。我们骑到街上的影剧院门口,娟让我放下她,这里离她的厂不远。我放下娟,来不及看她一眼,飞也似地往学校骑去。
5
期中考试周终于过去,我跟小妖乘上了去汽车西站的车。因为离家远,我们已有一个月没回去。此刻,心情十分激动。我们把期中考试扔到了脑后,谈论我们知道的明星,回忆武打小说的情节,低声吟唱黄梅戏《对花》……
花?
啊,我竟然把娟给忘了,她这周会不会来找我?小妖见我突然情绪低落,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什么。我们在汽车西站分了手,再乘上不同的汽车各自回家。
我哥在镇汽车站把我接回家,我妈已经做好一桌丰盛的饭菜在等我。哥哥说,鱼是爸爸钓的,鸡是妈妈一早杀的,还有红烧肉……我大叫,妈,太油腻,我闻着味想吐。我妈拍掉围裙上的草屑一把搂过我,说,细丫头啊,多可怜,看来学校的伙食太差了。我说,是的,学校里整天烧黄豆芽绿豆芽,很少有荤菜。我突然想起那件事,说,那天,我差点把黄豆芽里的蛐蟮吃进肚里。我哥闻言笑道,蛐蟮也是荤菜啊。我爸我妈皱起眉,说,学校食堂太不像话了。
晚上,我上床打了几个滚,松松软软的,家里的床比学校好太多。我妈推门进了我房间,坐在床边,似乎有话要说的样子。我坐起身,望着她的眼睛。
我妈说,跟你要好的那个孩子,叫什么娟的,有没有去找过你?我一惊,问,怎么啦?我妈说,这孩子死了。我跳了起来,妈你别瞎说。我妈接着说,我没有瞎说,昨天都已下葬了。
妈妈告诉我说,她爸妈去瓜州把她抓了回来,当天夜里她就跳了河,听别人说这孩子回来以后被她爸妈打了一顿。
是不是你让她去瓜州的?我妈忽地问。我摇头,我妈松了一口气,说,不是你让她去的我就放心了。老天爷真是不开眼啊,这孩子太可怜了。
我一夜未眠。一早收拾好东西我就让我哥送我去车站,我说这次期中考试没考好,我得去学校抓紧时间学习。
到了宿舍,放下东西,我爬上床。把帐门放下,我躺平了身体。宿舍里没有人,从昨晚郁结到此时的情绪总算可以发泄了。眼泪顺着眼角静静流淌,流过耳尖,淋湿了枕头。
初一暑假的一天,娟来我家找我。她哭着告诉我,她一个人在家睡午觉的时候被人强奸了,强奸她的那个人,是朱艳玲的爷爷。我气得浑身发抖,拉她去派出所报了案。派出所立即开着警车来到娟的庄子。朱艳玲的爷爷听到了门口的警车声,意识到事情败露,拎着农药从后门出去喝药死了。
朱艳玲爷爷畏罪自杀,是罪有应得,可朱艳玲奶奶、姑姑、爸爸、妈妈,一家子竟然跑到娟的家里哭闹,砸东西,说老头子是被冤枉的,骂娟小骚货,小婊子,还说,要把娟拉到医院去检查,要戳穿娟的谎言。娟的爸妈被那一家人的气势吓着了,畏畏缩缩的任由他们发泄,事情过后反用藤条抽了娟,骂她丢人现眼。
下午,小妖回来了。她一回来就掀开我的蚊帐,看了我的样子很吃惊,问是不是知道期中考试成绩了?我摇头说不是。其他同学陆陆续续回到了宿舍,我擦干眼泪下了床,让小妖陪我出去走走。
小妖一言不发,陪着我在操场跑道散步。
哇,这里有片打碗花啊,开得这么好。小妖突然指着那个墙角叫了起来。小妖对花花草草一向没什么兴趣,大概是为了让我高兴,故意惊叫。
我的泪水又奔了出来。我蹲下身子双手捂脸大哭。小妖呆了。听我说了娟的事情,小妖了然道,难怪你会这么伤心。
可是,我想说,小妖,你知道吗,我觉得娟的死我好像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如果我没有怂恿娟去报警,事情就不会闹那么大。如果那天我在江边能多陪会儿娟,对她多关心一点,她可能就不会绝望到去跳河。
我能对小妖说这些话吗?我不能。我不能对我妈说,也不能对小妖说,因为说了就是试图让她们安慰我,说了就是让她们替我找理由推卸责任。
我盯着墙角处,打碗花无知无觉,静静开着,一直开到围墙上,开到了墙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