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那年,我偷偷买了人生中第一件模特穿的衣服。
那是一条银灰色的亮片短裙,在县城唯一一家高档服装店的橱窗里闪闪发光。每次放学路过,我的脚步都会不由自主地放慢。裙子的价格标签上写着"588元",是我三个月的生活费。
"晓阳,你又看那条裙子?"闺蜜小雨拽了拽我的书包带,"别做梦了,你妈知道了非打死你不可。"
我咬了咬下唇,没有回答。母亲是县医院的护士长,做事一板一眼,她早就说过:"模特都是吃青春饭的,正经人家的姑娘就该考师范当老师。"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进来,在地板上画出一道银线。我悄悄起身,从床底下的铁盒里数出攒了两年的零花钱——一共632元。
第二天中午,我借口去小雨家复习功课,直奔那家服装店。推门时风铃叮当作响,我的心跳快得几乎要冲出胸膛。
"小姑娘,看上什么了?"老板娘笑眯眯地问。
我指向橱窗,声音细如蚊呐:"那条银灰色的裙子..."
试衣间的镜子前,我第一次完整地看到了梦想中的自己。裙子在灯光下闪烁着细碎的光芒,勾勒出我纤细的腰身。我学着杂志上模特的样子,微微抬起下巴,肩膀向后打开,想象自己走在T台上。
"很适合你。"老板娘帮我整理着裙摆,"要不要配这双高跟鞋试试?"
当我穿着整套行头站在镜子前时,眼眶突然湿润了。镜中的女孩那么陌生又那么熟悉,仿佛那才是我本该成为的样子。
"我...我都要了。"我颤抖着掏出所有的钱。
那天晚上,母亲值夜班。我把裙子藏在书包最底层,一回家就锁上房门,迫不及待地换上。父亲的旧录音机里放着不知名的英文歌,我在穿衣镜前练习猫步,光脚踏在冰凉的水泥地上,却感觉整个人都在燃烧。
"林晓阳!你在干什么?"
门被猛地推开时,我正摆出一个夸张的转身动作。母亲站在门口,脸色铁青。她刚下夜班,白大褂还没来得及脱。
"我..."我慌乱地去抓床上的校服外套,却被亮片划破了手指。血珠冒出来,在银灰色裙面上留下暗红的痕迹。
"脱下来!"母亲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立刻!马上!"
那晚的责骂持续到凌晨。母亲把裙子和高跟鞋扔进灶膛时,我跪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父亲蹲在一旁默默抽烟,烟头的红光在黑暗中忽明忽暗。
"她才十八岁..."父亲小声说。
"十八岁就该懂事了!"母亲摔上门走了。
父亲等我哭够了,递给我一条湿毛巾:"擦擦脸。"他顿了顿,"晓阳,你真的想当模特?"
我点点头,眼泪又涌出来。
父亲叹了口气,从衣柜深处拿出一个铁皮盒子:"这是我攒的私房钱,本来想给你妈买条金项链...你拿去吧,去大城市看看。"
盒子里整整齐齐码着三千块钱。
三个月后,我带着那个铁皮盒子和一台二手相机,踏上了开往上海的火车。月台上,母亲始终没有出现,只有父亲偷偷往我包里塞了五个煮鸡蛋。
"照顾好自己。"他的眼睛红红的,"不行就回来。"
上海比我想象中还要大,还要冷。我租了一间地下室,潮湿的空气让我的皮肤起了红疹。每天早晨,我对着巴掌大的镜子练习表情管理,然后带着简历奔波于各个模特经纪公司。
"太矮了。"
"脸型不上镜。"
"没有经验。"
拒绝的理由千篇一律。带来的钱很快见底,我开始在便利店值夜班,白天继续面试。有时候实在太累,就坐在马路牙子上啃馒头,看着橱窗里光鲜亮丽的广告模特发呆。
转机出现在一个雨天。我冒雨赶到"星辰模特经纪公司"时,全身都湿透了,妆也花了。前台小姐正要赶我走,公司老板陈姐恰好经过。
"等等,"她打量着我,"淋成这样还来面试?"
我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我需要这个机会。"
陈姐让我去洗手间整理一下。十分钟后,我站在她办公室,头发还在滴水。
"走几步我看看。"
我深吸一口气,光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想象自己穿着那条被烧掉的银灰色裙子。转身时,我看到陈姐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下周一有个内衣广告试镜,"她递给我一张名片,"别让我失望。"
试镜那天,我借了室友的化妆品,把头发挽成最简洁的发髻。摄影师让我想象自己站在海边,风吹起长发。我闭上眼睛,闻到父亲铁皮盒上的铁锈味,听到火车进站的汽笛声。
"很好,就是这个表情!"快门声接连不断。
那个广告让我的脸出现在了几个小众杂志上。陈姐开始给我安排更多工作:商场开业走秀、网店服装拍摄、啤酒节促销...收入微薄,但至少不用再吃泡面度日。
第二年春天,我用积蓄买了一辆二手大众Polo。车很旧,空调时好时坏,但当我第一次握着方向盘时,感觉像是握住了整个未来。我把车停在公司楼下,拍了一张照片发给父亲。他回复:"我女儿真了不起。"
我以为生活会一直这样向上走。直到那天,陈姐把所有人叫到会议室,眼睛红肿。
"公司破产了。"她声音沙哑,"欠了银行很多钱...对不起大家。"
走出大楼时,天空飘着细雨。我坐在Polo车里,看着雨滴在挡风玻璃上蜿蜒而下,突然不知道该去哪里。手机不断震动,是房东催缴房租的短信。
接下来的日子像一场噩梦。我变卖了所有能卖的东西:相机、首饰、那辆只开了不到一年的Polo...最后连衣柜里的样衣都挂上了闲鱼。地下室到期那天,我拖着行李箱站在街头,口袋里只剩23块钱。
"姑娘,你没事吧?"
我抬头,看到一位头发花白的阿姨正关切地看着我。她手里拎着菜篮子,身上有淡淡的桂花香。
"我..."话没说完,眼泪先掉了下来。
阿姨带我去了附近的一家小面馆。热腾腾的牛肉面端上来时,我的眼泪掉进汤里。
"慢点吃,"她递给我纸巾,"我叫周玉芬,在南京西路开了家服装店。"
我狼吞虎咽地吃完面,把这两年的经历断断续续讲给她听。周阿姨安静地听着,不时点头。
"我店里缺个帮手,"她最后说,"包吃住,工资不高,但够你重新开始。"
周阿姨的服装店叫"玉衣阁",卖的是中老年女装。我住在店铺后面的小房间里,每天整理货架、招呼客人、学习剪裁。晚上关店后,周阿姨会泡一壶茉莉花茶,给我讲她年轻时的故事。
"我也做过模特,"有一天晚上,她突然说,"六十年代,在北京。"
她从相册里翻出一张泛黄的照片:年轻的周阿姨穿着旗袍,站在天安门前,笑容明媚。
"后来呢?"我轻声问。
"后来啊..."她摩挲着照片,"遇到了运动,去了乡下。回城后开了这家店。"她看向我,"晓阳,梦想不一定要实现才叫圆满。"
那天夜里,我梦见自己穿着银灰色亮片裙走在T台上,转身时看到观众席坐着父亲、周阿姨,还有...我自己。醒来时,枕头湿了一片。
在"玉衣阁"的第三个月,我遇到了张远。他是附近医院的儿科医生,来给母亲买生日礼物。
"这条丝巾很适合阿姨,"我取下橱窗里墨绿色的真丝方巾,"寓意平安健康。"
张远笑起来眼角有细纹:"你怎么知道我妈最在意这个?"
他每周都会来店里,有时买些小东西,有时只是聊聊天。半年后的一个雨夜,他撑着伞送我回住处,突然停下脚步。
"晓阳,"他的声音有些发抖,"你愿意...和我一起吃顿饭吗?不是作为顾客和店员那种。"
雨滴打在伞面上,像无数颗小小的心脏在跳动。我点点头,感觉有什么新的东西在心底破土而出。
我和张远的婚礼很简单,周阿姨做了证婚人。父亲从老家赶来,偷偷告诉我母亲其实一直关注着我的社交媒体。
"她把你所有的照片都存手机里了,"父亲笑着说,"就是嘴硬。"
婚后的生活平静而充实。张远工作很忙,我继续经营"玉衣阁",周阿姨退休后把店完全交给了我。儿子小阳出生那天,张远在产房外哭得像个孩子。
小阳三岁时,突然持续低烧。张远给他做了血常规,表情越来越凝重。
"可能是白血病,"他声音沙哑,"需要进一步检查。"
确诊那天,我和张远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谁都说不出话。治疗方案需要几十万,我们的存款远远不够。
"把店卖了吧,"我说,"小阳更重要。"
张远摇摇头:"那是周阿姨留给你的..."
我在朋友圈发了一条求助信息。第二天,账户里陆续收到汇款:父亲转来了养老钱,小雨打来了她准备买房的首付,甚至多年未联系的陈姐也汇来一笔钱。最让我意外的是母亲,她直接来了上海,带着一个鼓鼓的信封。
"我和你爸的房子抵押了,"她轻描淡写地说,"反正我们住不了那么大。"
治疗过程漫长而痛苦。小阳的头发掉光了,却总是笑着安慰我们:"爸爸,打针一点都不疼。"他最喜欢我给他读绘本,尤其爱听《小王子》。
"妈妈,"有一天他突然问我,"你以前真的是模特吗?"
我愣住了:"谁告诉你的?"
"外婆手机里有好多你的照片,好漂亮!"小阳眼睛亮晶晶的,"我长大了也要当模特!"
我笑着摸摸他的光头:"好啊,妈妈教你走猫步。"
两年后,小阳终于康复。我们决定搬回老家,离父母近一些。"玉衣阁"我转给了周阿姨的侄女,只带走了那张她年轻时在天安门前的照片。
老家变化很大,妹妹晓月已经结婚,和妹夫都是中学老师。他们住在学校分的宿舍里,虽然简朴但温馨。周末我们常聚在父母家,母亲做一桌子菜,父亲和小阳在院子里种花。
有一天整理旧物时,我翻到了那个锈迹斑斑的铁皮盒子。小阳好奇地问这是什么,我告诉他:"这是装着妈妈梦想的盒子。"
晚上,我做了个梦。梦里我穿着银灰色亮片裙走在T台上,转身时看到观众席坐满了人:父亲、母亲、周阿姨、张远、小阳、晓月...他们都在鼓掌。舞台的灯光那么亮,照得我睁不开眼。
醒来时,晨光透过窗帘洒进来。张远还在熟睡,隔壁房间传来小阳轻轻的鼾声。我轻手轻脚起床,去厨房准备早餐。
水烧开的声音,碗筷碰撞的声音,远处早起的鸟叫声——这些平凡的声音编织成我此刻的幸福。镜子里的女人眼角已有细纹,但笑容恬静满足。
银灰色的亮片裙早已化为灰烬,但那个十八岁女孩的梦想,以另一种方式,在这个清晨的厨房里获得了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