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室从来没有人通宵做实验，因为大家都知道一个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十二点以后不进实验室。

我们实验室大约有20个人，一个老板，一个秘书，几个助理和一些学生，每个人一个月就会和老板有一次单独的讨论会，在这大约一个小时的会议中，老板会检查学生的实验记录，学生需要将前一个月内所做的实验数据总结成图表向他汇报，然后一起讨论这些数据并且计划后面的实验。

刚到实验室的学生往往比较听话，会及时做实验记录和整理实验数据，可是时间久了人就皮了。所以每周二只要看到实验室的哪个同学在疯狂的补实验记录或者整理数据，那明天的一对一讨论会肯定有他。不过不管怎样，一定不会有人在实验室通宵。

小凯是实验室四年级的学生，非常努力刻苦，他是高年级学生中唯一一个不记实验回忆录的学生。翻开他的实验记录本，赏心悦目的小楷映入眼中，每个实验以时间点作为主线记的明明了了，老板多次拿他的实验记录作为范本在实验室中传阅。每个实验室做完后，他都会及时整理实验数据，并要写一小段文字记录下来自己对于这个结果的分析。

可是小凯并不顺利，几年里断断续续的做了好几个课题都没有成功，所以四年级了仍然没有什么可喜的工作产出。

一个寒冬的周二清晨，小凯伴着月光走进实验室。他不是来得最早的人，老板给实验室请了一个阿姨，帮助打扫打扫卫生，洗洗瓶瓶罐罐和插插枪头，为的就是让学生能够把更多的精力放在实验上面。实验室很少有人能够见到阿姨，因为阿姨一般四点钟就会来到实验室，七点之前就会完成所有工作，然后奔赴下一个工作，去富贵人家做钟点工。

但是阿姨对于实验室的日常运行了如指掌，她看到小凯在一个周二这么早来到实验室，马上就知道明天，也就是周三的上午9：00，就是小凯和老板一对一讨论会的时间。

“拿着”，阿姨把她自己带的一个煎饼果子递给了小凯，“吃饱了才有精力做实验啊”。

“谢谢阿姨”，小凯浑沦吞枣似的吃掉饼子，然后赶紧翻出昨天晚上列好的实验计划清单。为了能够在明天和老板讨论会前拿到这些实验结果，小凯仔细估摸每个实验步骤所需要的时间，认真列出了这份清单。按照计划，要想晚上12点前做完所有实验离开实验室，那最迟早上5点就要开始。他费力的拧了拧近乎僵硬的脖子，翻了翻手腕，嗯，4点55分，开工。

研究所对大型仪器的使用采取了预约制，为的就是让大家更高效率的使用这些不是每个实验室都有经费配备的仪器。小凯今天有一个实验要检测细胞中特定基因表达水平的变化，于是他在前一天晚上就预约好了今天晚上十点钟的荧光定量PCR仪，这个实验上机的时间是固定的，需要两个小时，这样他就可以赶在12点时拷出数据赶回宿舍继续分析。

一整天小凯一刻都没有停，就连午饭和晚饭都是托同学帮着带的。晚上8点半，经过一天的奋斗，他只剩下定量PCR这一个实验了。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小凯估摸着一个小时肯定能够做好准备工作，于是走到休息室冲了杯咖啡，稍微休息了一下。

晚上8点55分，小凯从座位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鼓了鼓精神走到实验室。打开实验台上的日光灯，摊开一张早已画好的加样图，从冰箱中拿出相应的试剂，准备好移液器，摆好管子，这些步骤对于他来说早已轻车熟路。

晚上9点50分，只用了大约50分钟的时间，小凯就加满了一快384孔板，下一步就是上机子等着收结果了。

就在这时，有个女同学急急忙忙跑来，“师兄，实在抱歉，我今天第一次做定量PCR，时间没掌握好，刚刚把板子装到机子里，可能。。要。。拖您。。两个小时，没关系吧？”

“要是白天也就算了，顶多晚做两个小时，可现在要是晚两个小时才上机子，那凌晨2点才能拿到结果啊，你难道不知道实验室那个不成文的规矩？”

“师兄，您就帮帮我吧，我才刚到这个研究所，现在还在实验室轮转，明天就要在组会上做轮转报告了，这个报告很重要，因为我特别想留在这个实验室，好师兄！”

小凯挠了挠头，实在没办法对面前这个娇小的师妹发火，“好吧好吧，可你以后做实验一定记住要准时！”

“完了完了，都在这个研究所呆了三年多了，还从来没有尝试过打破那个规矩，这可怎么办啊！”，那个流传已久的故事又在小凯的脑海中浮现出来。

那是大约9年前，一个漂亮的女孩被保送到了这个研究所，经过轮转定在了这个刚刚成立的实验室。那时老板刚刚从美国做完博士后回来，年轻气盛，想着要做出一番事业。于是他们成了这个实验室的第一对搭档。老板从国外带回来一个非常好的课题，做出来肯定能够在生命科学领域最好的杂志发表文章。老板对于他招到的这第一个学生非常满意，高挑的身材，漂亮的脸蛋，名牌大学的背景，老板希望她能够完成自己回国的宏伟目标，那就是在Nature上发表一篇文章。

老板每天亲自带着女孩做实验，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急切的要把自己多年以来积累的所有技能和经验一下子全都塞给她。因为实验室只有他们两个人，老板要求她每天下午5点都要来办公室汇报一天的实验结果。

女孩非常刻苦，虽然很累，但是他理解老板，知道老板对她的期望，她自己也深知，如果能够发表一篇好文章，对自己的科研生涯也具有极大地帮助。

然而，现实并不总是那么顺利。随着实验的进行，越来越多的结果表明老板之前对于这个课题的想法可能是有问题的。每当一个实验结果出来，都会将原本设计好的路线推过一个转角。于是一年过去了，课题还是在曲曲折折的探索，找不到任何突破点。老板的对于课题方向的把握越来越模糊，思路越来越混乱，他被迫要设计更多的实验来给课题找到明确的方向。结果就是，女孩每天要做的实验越来越多，每天和老板讨论的时间也越来越久，越来越看不到终点。

第二年，实验室来了新的学生，那是一个文质彬彬的师弟，同样来自一所名牌大学。这时的老板已经没有刚回国的那种意气风发，变得更为沉着稳重，他坚决不让这个男孩加入到之前的那个课题中去。

一转眼三年过去了， 实验室又添加了一些新的学生，老板申请到了一笔科研经费，还聘用了一个科研秘书。然而，女孩依旧独自深陷在这个课题中，已经四年级的她仍然要天天去和老板讨论这个看不到边际的课题。老板担任了研究所的行政职务，每天要处理的事务越来越多，每天都要加班到很晚，所以她和老板的讨论从下午5点推迟到晚上7点，9点，10点，一直到12点。

女孩年纪已经不小了，从名牌大学硕士毕业后，她不顾同学们的劝阻毅然决然的报考了中国最顶级研究所的博士研究生。三年多过去了，一起毕业的同学大都已找到稳定的工作，有着幸福美满的三口之家，而眼前的她拿着微薄的补助，住在四人一间的学生宿舍，天天起早贪黑，做着没有边际看不到希望的课题，生活似乎已经没有了憧憬。

她曾经试图寻求心理援助，当她走进一家心理咨询公司，看到前台接待员脸上甜美的笑容，却又退却了，因为她不想让别人知道一个中国顶级研究所的博士研究生竟然过着如此悲惨的生活，她更不会让自己的父母知道，每次打电话都表现得高高兴兴，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

在经历了连续几个月没有任何阳性结果的日子，已经做了一整天实验的她又一次拖着疲惫的身体准时踏入了老板办公室。凌晨12点10分，只用了10分钟她就离开了办公室。没有人知道这十分钟里他们说了什么。

从老板办公室走出来，她走到自己的桌子旁，拿出三年来所有的实验记录本，将它们整整齐齐的摆好，手轻轻的放在上面，这是她三年生活的回忆录。翻开第一本，字里行间透露出对未来的憧憬和希望，每一页都有一只可爱的小兔子，那是她的习惯，每一个实验结果整理出来后，要是好的阳性结果，她就会在后面画一只小兔子。翻开第二本，似乎已经没有了一开始的意气风发。第三本，第四本第五本。。。已经很少能够见到可爱的小兔子了，取而代之是一只草草几笔的小老鼠，三撇不那么协调的小胡须。她拿出一支笔，在最后一页上画上了一只小兔子，这只小兔子特别的可爱，两只尖尖的耳朵竖在头上，圆圆的大眼睛，可爱的三瓣嘴，似乎在等待主人递上一只水灵灵的胡萝卜。

她掏出兜里的手机，那时她最常用来和外界沟通的工具，每天回到宿舍，她都会在社交网站上留下自己的心情，和朋友聊聊天，和家人嘘寒问暖。今天她一如既往的打开手机写下了两句话：“我会留恋这个世界”，“请一定照顾好自己，我来世还会做你们的女儿”。一句作为了人生最后一条状态，一句成为了与父母的告别。

老板几天都没有来研究所上班，他把和这个课题有关的实验计划书和数据放在了一个文件盒里，锁在了办公室的铁皮柜子里，钥匙则交给女孩的家人，和骨灰盒一起下葬在老家的南山陵园。

从那之后老板再也不会和学生在深夜讨论课题，并且把每天一次的讨论调整为每个月一次，每次都从周三的上午9点开始，每个学生一个小时，轮流进行。

这件事情过去之后，研究所里有人发现，每天晚上12点之后，实验室都有奇怪的声音，而且发现有些仪器设备会出现异常，枪头盒会莫名其妙的打开，烧杯有时会被打翻，大家都认为那是女孩在做实验，没人敢去打扰她。

这条不成文的规矩一直在研究所里流传，没有人会去打破。

小凯心里很是紧张，不只是今晚要打破那个规矩。

小凯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学生，来这个实验室之前就已经发表过好几篇不错的学术论文，老板对他非常器重，所以把具有挑战性的课题安排给他做。可不幸的是，很长时间过去了，小凯并没有在这些课题上有所突破。

有一天，老板很晚都没走，大概是在11点半，老板在走廊里拦住了正准备回宿舍的小凯，把他叫进办公室。老板从桌子下面拿出一把螺丝刀和一把榔头，带着凝重的神情走到他面前。小凯顿时紧张起来，他从来没见到老板这个样子，大约过了十几秒钟，老板转身走到办公室的铁皮柜子前，用力的撬开铁皮门，从里面拿出了一个蓝色的文件盒，他小心翼翼的将盒子放在桌子上打开，里面是一叠厚厚的文件。

“这是我在美国做博士后时的一个想法，如果能够做出来肯定是一个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工作，我的第一个学生做了三年并没有取得很好的结果，我希望你能够承担起这个重任，完成我的心愿”。

老板语重心长的道出这些话，着实让小凯紧张起来。“好的，我今天回去好好看看这些资料和数据，一定好好努力！”

小凯抱着厚厚的文件离开老板办公室，他心里很激动，因为之前的课题一直都不顺利，已经进入研究生第四年了，再找不到好的课题以后毕业肯定要延期；他心里也很紧张，因为他知道老板第一个学生就是那个自杀的师姐。

似乎时间已经停滞了好久，小凯回过神来，伸手擦去额头的汗滴，不能按时上机子，他只能把已经加好的板子放进避光的冰盒暂时保存。他索性回到了办公室，坐在桌子上，打开电脑，开始整理白天所做实验的结果。令他安慰的是，今天实验的结果都还不错，似乎手头这个课题已经有希望了，就看剩下的那个定量PCR实验的结果了。

小凯把今天的实验结果全部整理好，做完明天和老板讨论会的PPT，抬头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钟。他心里一颤，已经整整12点了。

他起身离开办公室，拿出冰盒里的384孔板，走到荧光PCR室。这是一间处于走廊尽头的小屋子，走廊灯光有些暗，小凯嘴里哼着曲子给自己壮胆。

之前那个师妹应该是刚刚做完，仪器散热口还吹着热风。小凯熟练的打开电脑上的软件界面，连接仪器，输入样品信息，设置程序，检查，开始。

剩余时间：1小时53分钟，电脑的屏幕上显示出大大的倒计时。

通常来说，要等仪器稳定的运行5到10分钟左右再离开，小凯疲惫的坐到旁边的椅子上，手撑着头，看着仪器旁边的登记本，“雅慧”，原来刚才那个师妹叫这个名字，她下次要再不遵守预约时间，我就给全研究所发邮件曝光你，小凯心里还是愤愤不平。

“啊。。啊” 小凯被一阵酸痛麻木惊醒，两个胳膊都动不了了，额头也疼的不行，“我竟然睡着了”，一旁的仪器已经没有了动静， 小凯揉揉眼睛，按了一下键盘，把电脑屏幕叫醒，“啊，都早上5点了，我这一觉睡了那么久啊。”

小凯打开软件界面想看一下实验结果，“咦？软件怎么被关掉了，难道运行过程中出错了？”小凯一阵疑惑。他点击桌面上的图标，再次打开软件，找到自己文件夹，“哦，文件还在”。

小凯伸个懒腰，向办公室走去，为了防止公共电脑感染病毒，所以研究所规定必须要用光盘来拷数据。回到实验室找到一张空白光盘，正要离开时，他发现自己桌子上放着一个实验记录本，一看封面就知道那不是自己的本子，里面还夹着一支笔。

小凯打开本子，一下子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

本子上标注着今天的日期，下面是一张打印出来的表格，是刚刚做完的定量PCR的原始数据，紧接着是对于这些数据的整理和分析，连柱状图都做好了，最后还有一小段对于实验结果分析的文字描述，文字的后面是一只可爱的小兔子。

这个实验结果真是好，一下子把整个课题的逻辑都串通了。小凯把这个结果也加到昨晚做好的PPT上，发给了老板，然后回到宿舍洗漱一下，吃点早餐，准备迎接上午9点的讨论会。

今天的讨论会气氛异常好，时间也很长，小凯和老板一起把这个课题的所有实验结果过了一遍，列了写文章的提纲，讨论了图表的制作，并且计划下个星期就把文章投出去。

这是一个很普通的周一，如同往常一样，老板早上8：00准时来到了办公室。他习惯性的打开电脑查收邮件。收件箱中有一封邮件没有标注姓名，只显示了邮件地址：kai@***.ac.cn，老板一眼就认出那是小凯的邮箱地址。

打开邮件，一行小字映入眼帘，“老板您好，在我和师姐共同的努力下，这个耗时9年的课题终于画上了阶段性的句号，所有的图表已经按照计划做好，稿子也已经完成，都符合杂志社的要求，您再校对一遍就投出去吧，发件人小凯“。

老板默默的合上笔记本电脑的盖子，拿出柜子下面的榔头，疯了似的向铁皮柜子砸去。

柜子里装着两个东西，一个蓝色的文件盒和一个黑色的文件夹，文件夹是一份事故报告：小凯，研究所2006级硕博连读生，2010年（三年前）死于一场实验室离心机事故，头被飞出的转子打成了两半，脑浆崩了一面墙，那时是夜里12点半，荧光定量PCR仪里正在跑着他被师妹拖延的板子，而他，正趴在旁边睡觉。隔壁屋子的超速离心机是别人在用，过夜超离，由于真空泵出现故障，运行过程中发生了意外。

老板花了整整一天认认真真的修改论文稿，很晚才离开办公室。这天深夜，中山路上发生了一场严重的车祸，死者是一名男性，穿着讲究，40多岁，身旁的公文包中散落出一份文件。首页上，一段英文标题下面列着三个名字：小凯，雅慧。。最后那个名字被血迹浸透，已经模糊的无法辨认。

感谢 @拇姬，灵感从他的小说《实验室杀人事件》而来 http://www.guokr.com/blog/4824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