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初中那会儿,班里有个奇女子。她像妖精一样,在一个秋天突然转进我们班,又像妖精一样,在一个夏天彻底消失。时隔五年,我不知这位姓曹的姑娘身在何方。
曹姑娘是怎么转进我们班的,一直以来是个谜。
我就读的这所初级中学在我们镇上是出了名的等级森严,成绩不好者、作风不正者一律不收。因此当她踏进这个教室的那一刻,我就开始觉得,这个姓曹的姑娘全身上下都是谜,充满故事性。
她把头发染成酒红色,平刘海,穿露肩衣,性感锁骨颤颤巍巍地根植在班里那些十四五岁的男孩眼里。
她踏着走秀般的步调不急不缓地从身边经过的时候,我闻到一阵奇异芬芳。后来曹姑娘亲口告诉我,那是她男朋友送她的古奇香水和她男朋友的古龙香水的混合物,简称奇龙。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做。
她一个人安静地在西南角的位置坐下来整理书包,罔顾男生的星星眼和女生的敌意目光。
她的到来,的确是对平日班里那些自认有几分姿色的女生们产生了威胁。她不是个好看的姑娘,但总有种蛊惑人心的迷醉感和诱惑力。
在所有穿着整齐校服的姑娘堆里,她的存在是一次突兀的冒险,是对整个学校底线和办学宗旨的挑战。有时不经意见到曹姑娘乌黑的眼影,也会暗自在心里觉得,她有一天是会进烟花行的。
她身上总有种不属于这个年纪的万千风情。
曹姑娘很快成为全校焦点。“新中第一骚”的绰号扣在她身上直到她消失的那天都没摘掉过。甚至有人猜测她和校长有一腿,不然像她这样的风尘女子,要如何做到潜入新中而又长期享受不被开除的庇护?
据说她私下成立了一个女权主义性质的社团,带领那些被主流“抛弃”的女生声讨新中严苛得不近人情的条条框框。
令人不解的是,上头竟然作出建校以来的多次妥协。比如她曾经剃光了头,带着三十多个同样剃光了头的女生冲进男厕所,将他们统统赶了出来。这件事后来越闹越大,像1919年从学生团体扩展至工人阶级的五四运动一样,这股浪潮从那些玩世不恭的坏女孩们蔓延至以学习为己任的乖乖女那里。无奈之下,学校终于废除沿用了十三年的“女生不许留长发”的规定。
她的英雄主义行为数不胜数,且出手便是几乎能载入建校历史的重量级。
她的到来,让新中这块安静得像块死肉的土地焕然一新,摇身为轰轰烈烈的革命根据地。没人能解释她所有那些致命的出格举动为什么反倒成为让她得以立足的砝码。
坊间流传的那些她与校长的所谓种种我不敢苟同。
我相信的是,她得以站稳脚跟的力量源泉在于暗地里追随她至死的拥戴者。
他们对于这所如同监狱的学校早已积怨甚深,只是缺少一个敢于替他们喊一嗓子的人,而曹姑娘简直是拿着冲锋枪扫了个底朝天,这怎么能不让他们感到痛快呢?
但是她的这些种种,都比不上我无意中在学校天台上看到的情景带给我的震撼。
那天我到上面去捡落下来的风筝,推开门就听见一段似有似无的微弱呻吟。循着声源处的方向,在另一面墙的角落处,我看见曹姑娘双手搭在一个男人的肩上,学着电视剧里的样子亲吻对方的嘴唇。
我羞红了脸,却又痴痴地看着。
大约在零点零一秒的刹那,曹姑娘的目光像冰魄银针一样嗖嗖地向我射过来,很快又随即旁若无人地继续。我吓得夺门而出,愧疚、罪孽、兴奋,像打翻的墨水,洒在我那颗年轻、单薄又洁白的十几岁心上。
她总是莫名其妙地消失。
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没见到曹姑娘,大家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也没有人真正关心她的行踪。
她仅仅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像方便面里那一袋廉价的味精调料。她的那些拥戴者们好像也不怎么想念她,只是对新中重又恢复往日的太平气象感到无所适从。
我再一次见到她,是在市中心商品大厦门口的马路上。
她背靠着围栏抽烟。
经过她身边的时候,我又一次闻见她独创的奇龙香水味。她把烟轻轻往我脸上吹。
“阿伟。”
我听见她喊我的名字,索性头也不回地朝前走,装作不认识她,到下个十字路口拐弯时转过头去,看见她依旧靠在围栏上,目光直直地射向我。
那个下午,她的头发在风中乱成一片,周身烟雾缭绕。
还有一次我在新中附近一家卖奶茶的小店门口,瞥见她和一个男人厮打在一起,脖颈上明显的淤青连距离她很远的我都看得一清二楚。那个男人掴了她一巴掌就面无表情地离去,留下她一个人蹲在奶茶店门口抱着膝盖哭泣。
围观的人群散去,我看见她从衣服口袋里掏出打火机。她又开始抽烟,流着眼泪抽。
白色的烟圈也仿佛带着哀愁一般无力地向四周蔓延开。抽着抽着她猛地将烟头往地上一掷,站起身踩着她的高跟鞋“嗒嗒嗒”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那一刻,落日余晖倾泻在她布满淤青却依然性感的后背。
没人知道,她究竟走在一条多深远寒冷的路上。
一个月后她重新回到这个班。
接踵而至的期中考试,曹姑娘拿了班级第七,霎时间谣言四起。她考试时坐我旁边,大家一口咬定她偷看了。
我对她说:“大家冤枉你了。”
她对我眨眨眼,“我被冤枉得还不够多吗?阿伟,你觉得我坏不坏?”
我不知如何回答,只是拼命摇头。
她捂着嘴大笑,肩膀不住抖动,像一只断了翅的蝴蝶。
有次放学整理完书本走到后门,发现曹姑娘一个人坐在那里。我说:“还不回家?”
过了几秒钟她抬起头冲我笑了笑,说:“你走吧,我没带伞。”
我看了眼门外边,雨很大。
我说:“没关系,我送你一程。”
她的眼睛眯成一条缝。
“我是说真的。”
她躲在我的伞下面,我闻见她发丝间的洗发水清香,以及古龙、古奇混合在一起的怪味。她双手顺势拽着我的手臂,非常用力,好像害怕我随时把她扔在路边。
“阿彦也这样送过我。”她咯咯地笑,她笑起来总是疯疯癫癫的。
我问阿彦是谁,她说你不认识。
她的表情一下子黯淡起来。
我不知道阿彦是不是上次在奶茶店门口打他的男人。
“他是你男朋友吧?”我说。
过了半晌,她说:“知道我为什么要把我们两个人的香水混在一起吗?我们是永不分离的,连味道也不应该分开。”
“可是这味道真的很奇怪。”我说。
“渐渐就习惯啦。起初我也看不惯阿彦朝三暮四,他很有钱,常常去找小姐,经常打我,但最后我也习惯啦。我甚至已经习惯被他打了。他打我的样子,很男人啊,”她说这话的时候笑得很大声,“当你很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没有什么不可接受。现在你应该习惯我身上的味道咯?哈哈哈!”
我又仔细闻了闻,的确没有第一次那么刺鼻。
“我家就在前面,进去坐坐吧。”我再三推辞,她抓着我的手不放。到家的时候,她推开门,我看到里面昏暗一片,设备极简。
“真的不进来坐坐么?”
我摇摇手。
那次我终究没有进她房间。她后来在门口又跟我说了很多话,除了“我好爱阿彦”,其余的一句也没听清。
我只是看着她急不可耐地说话的样子,急不可耐地,像是要对这个世界告别。我至今也不清楚,她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那个夏天还没结束的时候,曹姑娘就此消失了。
教室里西南角的位置看不见她,新中看不见她,镇上也见不到她。
我甚至期待在市中心商品大厦门口马路的围栏边上,再次撞见她抽烟,抑或在某家店铺门口看见她和阿彦继续争吵。
我也曾试图去她租的昏暗屋子找她,但挨家挨户问,查无此人,也根本找不到那间屋子。
也许曹姑娘从没出现过。
(完)
作者:陈家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