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的瓷观音

作者:白采

不错,我确见过这般庄严美丽的瓷观音,记得我还极意抚摩过几日,这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我只嫌着袖缘上一条淡淡的金色,以为这未免反损了美的和谐与单纯,便割爱不买了。

后来我却非常懊悔,日夜这么担心想着:不要被人捣碎了吗?到底落在寺院里,或是谁家闺秀手里?那些供奉的人,能够虔敬而又懂得爱惜吗?这种种过虑,常扰着我的心曲,直到了现在。便是在舟车梦寐里,也无时不牵挂着,甚至构成许多有趣的幻想。

我相信世间越好的东西,越易遭损毁。有的说:“珊瑚易碎,玻璃最脆。”这确是不错的。这般美丽的瓷观音生成,便容易损毁了。何况又会遇着许多贪图垂涎爱慕攘夺的人,纷纭辗转不了。那末,不到许久,必定便遭损毁无疑了。我从此越关心想访问一个下落,终于消息茫然。

近来我的游踪,稍觉倦了;每到一处,便想挨延下去。这里山川的深秀,是我从前所罕见的,先就把我绊住了。一天,我因闲行,独自循到溪流发源的山顶,才缓缓折回。却从山后误走进一家院子里,水石花竹、自然潇洒。忽见那远处池边的假山上,立着三个女尼,在那里很清呖的声音谈着话。我慌张了,自己觉得很冒昧;望见山坡下的院子门,忙向外边走去。经过了一带曲折的廊房;却见前面接着竹帘纱窗修洁无比的一间小阁。我忍不住探头一望,不禁使我诧异极了!隐的看见正中玻璃龛里,供着一尊我所见过一般的瓷观音。我差不多要叫出来,心里突突地发跳。只闻着一缕香气,一刻都不敢停留了。

我打听这座院子并不是寺,主持的却是三个女尼;有时外人也许进去瞻仰。她们初来是由一个青年女子,说是因爱这里清静,便买地盖造这个院子。后来又招了两个同伴,一个听说本是寡妇,一个是处女。她们来此后,便立愿同削发修行了。

第二天,我便假托去项礼——其实只是探访,我已一夜悬悬不曾睡着!居然得了允许,由老尼和幼尼引我到小阁里。我进去第一触目的便是瓷观音,我依稀成了隔世的人了。望见罩在圆玻璃里,映着窗面的微光,愈见缥渺生动。我再三仰望,除却袖缘上没有金色的边,简直是一模一样了。我非常惊奇和快愉!自后便每日去瞻礼一次,也都勉强得了许可。我不住的欢喜赞叹,只是不如从前那么得用手抚摩罢了。

接着去过多次,那少尼也见过了。她不爱说什么话,她比那老尼和幼尼反更凝重些。我第一次见着她,我正在那里赞叹瓷观音的时候;她听了,只是眼眶微微红晕着,却不曾开口说一句话。

我渐渐由她们散漫无意的言语里,得着些关于她们的事迹。大约她们都是被过损害的不幸的人。不过各人心境所处的态度不同。老尼和幼尼,总是攸然自得。少尼却不免常带些沉郁。她很暗昧的一生,便是同伴都不甚明晰。她的命运,似乎比老尼和幼尼更坏!

老尼是自己安命,又极有成见的人。她本自视如珠玉一般的峻洁,却尝试过一次婚姻的痛苦。后来她的丈夫死了,她从此反矫饰着说:她是怎样重情义,爱名节的人。她强抑着自己的情绪,宁愿殉身在世俗褒扬之下。但忌她的毕竟很多!她却安心受了无数的摧残谤讟,便这么度过了她极盛的年华。

幼尼是极天真的一个处女。她的无知的神态,却有不易转移的沉静。但她也受了许多波折,自己盲目的冲犯在许多娟嫉谗构之中,她却懵然不知。她除是自己常觉满足之外,似乎对一切都不生什么希求的心。但四面仍是用疑忌的眼睛望着她;她的情绪,至无从发露滋长起来,终于被逼着,不能不预备把自己的青春,销磨在这不知痛痒的朦胧的生活里。

她们各人对付命运的心境虽略有不同,但志趣见解总很一致。她们如同骨肉一般的亲暱!一人如果有什么主张,定易得着其余两人的赞同。有时总由少尼代表着说:“我们天赋的优胜反足为累了!我们仍仗自己的勇气生着。命运的巨绠,虽已使我们被屈在旧时代之下;但我们正该自己重视这种忍受的精神,专让那些幸福的人,去向新时代发展罢。”老尼和幼尼听了便都点首,更露出矜持和愉快的神色。

我也有些佩服她们凛然的志节;但总不如我对瓷观音更诚契无间。我是看出在人生方面的缺陷常多,人类又是生成有敏锐的感受性,便引起的惨痛也更甚。反不如浑然无知的美术品,倒是值得全称肯定的了。故我每见她们,常不觉重复地赞叹瓷观音的庄严美丽。老尼和幼尼似嫌我的言语近于失检;她们又引证些佛理上的“空色相,不着色相,非相,离相”,许多说话和我辩难。虽也有些精微处:但这种过高的见解,和实生活总难得统一。我却不暇理会这些,仍旧毫无顾忌的赞不绝口。老尼和幼尼,简直诮我是癫了!少尼只是不做声息,眼眶红晕着。

我有时对她们述些山外的传闻,或是论到国家,宗教,人生。我发表了很多的意见。我的本意,不过贪着瓷观音的原故,防她们久了生厌;不觉清辩滔滔。但老尼总不免露出鄙夷的样子,幼尼又似毫不注意我的话。少尼始终不做半点表示,她只默默地听着。

有一回,少尼一人站在池边的假山前,我走近去闲谈,想趁便多得些了解她的机会。但她老是沉默着,低头踢动那石缝的小草。很久很久,才淡淡说道:

“你自己为什么飘零,必定也不是偶然的罢?那末,你何须刺刺问别人做什么呢?”

“如果你晓得一个智慧的人,当为了才华高所受的嫉忌;为了情绪深所受的嫉忌;或为了幸福多所受的嫉忌;都是多么难堪的事?你便能知道有多少女子,也为了什么才跌进苦痛的深渊里去了!”

“人为什么要有这更多的无用的智慧?倘得不着真的同情和了解,反惹些无谓的轻薄嘲笑;徒为做就一生不幸的命运罢了!我们有些女子都甘心憔悴着,也许为了天生她们无用的容颜,自己反浇上了无数的眼泪,落得一个凄凉的归宿。”

“为尼有什么?不过算是女子一条比较自在的路;但也可说是她们不得已的偷懒罢了。”    

她不觉微微叹息着说:“我若也是一个孀居,反可绝无牵挂的闲过一生。我若还是一个处女,也可保持我无上的尊严和圣洁。无奈我已是失了自主的,被践踏的,无可补救的。我的隐恨永无从消释,我是一生遭人玩视,遭人欺侮够了。”

她这许多无端的感慨,反使我听不出一些头绪。连着几天,她见我便绝不开口,似悔前次不该倾吐太尽了。但到了她初说是有病的一天,正伏在廊房的栏杆上,却又对我说了很多的话。大约是说到女子的地位如何如何?最后她这样说:

“自从神话上对女子的蔑视或崇拜,便论战不清,直到现在,女子的地位,总是堕落。尤其不幸是生在中华礼义之邦,我们的大圣人为拥戴掠夺部落的遗俗,反特定了许多离奇的名义上的限制,简直是女子惨无天理的活着!最不幸的一个例,便算是作妾了。人类自己对人类,除了奴婢是由买来的以外;便只有风行中国的买妾一件事了。这些女子常是聪明端丽的居多,也可说这便是兆祸之根。从古至今,便不知坑陷了多少女子,只有奴婢是同等的地位了。她们也是在伦常里偷活一世,却比出家为尼反更凄惨孤独些。本有的父母,从小卖出去不计再见了;同居的男子,却不算是平等的丈夫;生了子女,自己却不是正式的母亲。便是不关紧要的仪式,也不容假借;譬如娼妓也有从良,孀妇也有再醮,都可算是结婚。只有作妾是不明不白的跟了人,一生想不着怎样是享受结婚两个字的名目。古代或有奉娼妓为神的;(原注:中国和罗马都有。)许多国家对于孀妇,几千年还奖为贞节;(原注:中国和印度等处。)这总算是畸零的女子,有了一点极不重要的报偿。惟有作妾,便连这一点,也是梦想不到的了。”

她这一大段的议论,很象背诵书本一般;我反有些不耐烦听了。便慢慢引逗她说开去;按着我的惯癖,由赞美瓷观音,不觉说到了绘画上。她说她也略略懂些,便去将她最近临的仕女给我看。里面有两幅小像,合裱或一张册页的,并且在绢缝上写了这样两行小字:

“前日宁为步非烟而不得,今日欲效冯小青亦不似。扶疾摹此,藉忏夙业!谁识画中之人,尚在人间也?婉尼雪涕并题,以俟偈悟。”

我看了惘然,似引起无限的凄动;但立刻又平静下去。不免仍推奖了几句交还她了。

后来我听见她的病越重了;老尼和幼尼,都忙乱不堪!我到那里瞻礼过几回瓷观音,也就隔有许久没去了。

我忽然又动了远游的兴趣!我闲想着已往的许多忧思,惆怅,缠缚,误解,失望的经验;使我到处不愿有什么留恋。在这里除了瓷观音,因引起我回忆的注意外;也就不再有什么可以留恋的了。

我决意改换一个地方,最好是比这里更荒僻一些的。等到最后临行的一天,我便预先向山溪雇妥了一只蚱蜢。仓卒才跑去和她们辞别。直到了廊房里,少尼因病没有出见;只老尼和幼尼都殷勤对我珍重了几句,仍各自课诵去了。

我转到阁子里,只有我一人静悄悄立在那里。满室静穆的微光,炉香续续散出。中间圆的玻璃罩里,巍巍立着瓷观音。我越看越出神,直看到不能开交。不觉又激起我消沉的情绪,屡屡伸着手想去接近。忽听身后綷縩的声音,少尼正立向我微嗽着。我两颊绯红,说不出话。她笑吟吟问道:“还是爱着人呢?还是爱着神呢?还是宁愿爱着神的像呢?”我带羞带愤地说:“愿爱着神的像!”她也不甚以为迕。缓缓才告诉我,她正愿始终守住这个像;她是由最初听着我赞叹神像的时候便感动了。我才心里静下,勉强笑对她说:“以后神像正仗你们的保护呢;我也是向大士发慈悲心了。其实得着你们这样的三人供奉,是再适宜没有的了;倒该把你们三人也看成这庄严美丽的瓷观音一般呢?”她似有些赧然。突然问我对于她们三人有差别心否?我说:“无差别,都可爱可敬!但总不如我爱瓷像的心更切。”她更觉感动,一句话也不说,眼眶红晕着!让我离开她走了。

到了月亮从山背照过溪上时,霏霏的雾气四面塞住。我的蚱蜢正要出发;远见岸上又有一个搭客赶来。我站出船头上,用手引着他。他跨过来,乘势便倾在我的怀里。我愕然!霎眼认清是青年的女尼。她只顾泣着,头紧贴在我的肩上。似有无数的流离,屈辱,恐怖,缠扰,种种经历的悲愤,一齐挤在喉咙里。我叹着说:“难道你还不能解脱吗?”她只呢咽着说了一句:“这样,才是真解脱呢!”

我一手扶住她的腰后。她正把瓷观音也带来了!很长的绸袱罩着,垂在她的臂上。这时月亮已把雾气冲散了。她的头发,病中蓄长了寸许,青丝一般的复在额上。泪光被月亮照见满面都湿了。我愣了一愣!清辉正笼罩在我们两人身上。我更用手揭开瓷观音仔细看着,袖缘上宛然还有金色边的痕迹!这确是我从前抚摩过的无疑了。大约因年久金色已褪淡;但是,反更美多了!

(原载一九二四年五月二十五日《东方杂志》第二十一卷第十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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