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猪

     

山之夏

    那地方紧挨着四川的通、南二县,处于大巴山深处;那地方的男人彪悍,有出息;那地方的人特别注重教育。崇山峻岭围着的个小村子里,大学生没有几十个也有十几个;甚至有一家出两个或者三个大学生的。十几年前我到那地方采访,有一家为供养学生,父母卖了粮食卖老木(自己用的棺材),家里四壁空空,却毫无忧悒,笑眯眯说把学生供出来就是最大满足,大有“回也不改其乐”之态,令人感佩。那地方还出优质猪肉。所谓优质,即那肉还是猪的时候,喂的都是当地产的红苕、苞谷及山上寻的野草,人们叫猪草——其实现在人也是很稀罕吃到的。那猪吃了这些东西长出的肉,实在不一般,做出肉食来,糯、筋、醇、香,实,人们时尚地叫绿色食品。为了这绿色食品的加工,几年前我花了时间跑那地方去,看他们把猪变成肉的过程——杀猪。

      其实那地方我是去过好几回的,只不过是从那路过,没有深入到村子里的人家;其实杀猪我也是见过的,小时在农村,杀猪——猪死的日子就是我们过年的日子,大家高兴得很。那天好象是秋天,一早出发,顺着弯弯曲曲险峻而又窄岖的盘山公路,我们到时已经过午,公路已到尽头,得上山了。朋友指了指河对面一座高山,说翻过这山就到家了。我一望,头上戴着的帽子就掉了下来。好在对爬山既习惯也有兴趣,在朋友的带动下,过了甩来甩去的吊桥,就往山的身上爬去。一会儿木桥深涧,一会儿悬崖陡壁,也有人家,但还未闻人声,狗声就已传来,山里每户人都养着四、五条狗。抬眼从竹梢缝望过去,房檐上金灿灿一片,挂着黄颜色的苞米棒。走过一处树林,惊飞起一群野鸡,卟啦啦一片五彩缤纷。我禁不住噢噢吼了一声,林涛立即发出回响。汗水出来了,腿开始酸疼,我们在结了厚厚青苔的大石头上歇了会儿,看着脚下逶迤的山湾和层层叠叠的青翠,及头上飘浮的白云,一高兴就说又走呀,就又走。晚上,进入一片黑黢黢的竹林,传来狗的狂吠,接着有灯光,接着有人声,朋友说到了。

       

山深处

这是朋友的老家。老家住着他的父母,还有个妹妹。洗了脸和脚,就把我安排进一间房子里歇息。是个吊脚楼的木板房。楼下是猪牛圈。牛的铃声一夜叮噹不息,在山间格外响亮,象是放着伴眠的曲子。还有猪们,躺在圈的木板上,偶尔发出一声惬意地哼叽,有如梦呓。我睡在它们上面,房间里一股淡淡的松木油脂香味儿,厚厚的被子上散放着太阳的味儿,窗外一片竹影的黑。觉得特别地舒服,就进入了睡乡。

        杀猪的事在半月前就被提上议事日程。父母催儿子回来,就是为了杀猪。所以我们上山时还背了些杀猪必须用的东西,多是吃的,喝的。如粉条、海带、烟、酒,还有调料,香、蜡,又买了几张红纸。天还没大亮,我没有被鸟的鸣声惊醒,却被人吵醒了,叽叽咕咕地响,原来在磨豆子,准备做豆腐哩。母亲摇着手磨,那小妹妹正一手揉着惺忪的睡眼,一手举了勺子,往小磨的孔里填豆料。电灯是早就有了,只是发红,大约是电压不够的缘故。山里的天冷,但火塘早已是起了,红旺的树疙瘩火,正舔着鼎锅黑黑的底。朋友的父亲也起来了,披着衣服,敞开了胸,说是烤膛子火,一边在卷着叶子烟。父亲六十多岁的人了,不苟言笑,神态很严峻,对我还客气,让我再睡会儿,我说不睡了。坐在火塘边,两只灰颜色的猫在喵喵地叫着,在我裤腿上蹭来蹭去,眼光极是温柔。父亲说一会儿杀猪匠就要到了。厨房里正在烧烫猪的开水。

        朋友早出门去请客了。在半个月前父亲就给村里人说了,朋友是去催请。杀猪匠一到,得有几个帮手。我到木板圈里看了看那头要杀的猪,那头猪它还在躺着,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齁齁地打鼾。另一头小点的,正在石槽边吃早餐。耳朵甩来甩去,抬头望我一眼,嘴里哼了哼,算是招呼,然后继续吃。我便转到了屋后,去看看这山居的地势:只见翠竹前后簇拥,一片静穆。竹林中间,一株高大的楸树已落了叶子,上边吊着个硕大的马蜂窝。脚下山峦层层叠叠,延展至目极之处,一派云霭隔住。这人家是住的够高的了。“可上面还有人家!”这是昨天朋友说的。我望了望背后的暗云深处的山,无形中发出对自然无尚敬畏地感慨。

     

路边石

      听院子里有了人声,我便回去。杀猪匠已经来了,正在石头上磨他的凶器。杀猪匠不光身材结实,还有一种特别的气质,象个刽子手。这不是我今天的感觉,小时在老家就已体会。今天这个杀猪匠姓陈,看年龄在五十开外,紫红的脸膛,满腮帮的黑胡子,双目放光。收拾好了器具,又抽了一支烟,说了一阵闲话,喝了几口茶,只见他将那油腻得发亮的帆布围裙往身上一裹,跳到院子当央,大喊了声架势啊,几个人就向那猪圈走去。

        那只该死的猪这会儿已经起床了,在圈的一角发呆。主人开了圈门,轰它出来,它竟然胆怯了,没有一点点视死如归的气概,大叫着死也不出,似乎在倾诉着无数个不死的理由——任何理由都抵不住它长了一身肥膘的理由。只好又进去一个人赶。杀猪匠早埋伏在圈门外,如国民党的军统。待那猪头一探出圈门,伸手便揪住猪的大耳,此时大叫变成了惨叫,主人在后面助纣为虐,顺势还踢它一脚,一个踉跄跌出圈门,几个人连推带拉,那厮身不由己,一步步向行刑台——一根矮脚的长木凳走去。杀猪匠手肘有力地一压,后面的人将猪屁股一扳,可怜那猪就躺倒在凳面,等待的只有宰割的份了。然而它并不甘心,惨叫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哀叫,引得院子里的两条狗也狂吠不止,几次呲牙咧嘴地冲过来,施救。见有主人在旁,只好强压了悲痛,放弃。躲在墙角兔死狐悲地号了几声,完事。杀猪匠一只手狠劲地往后一扳猪的下巴,猪脖子上气管便挺了起来。另一只手则取下他嘴里噙着的雪亮的尖刀。那猪叫一声,深吸了一口气,刀便趁势递进了猪的气管,猪身猛一阵抽搐,叫声没有了,吭哧喘了几口,四肢猛劲地弹。杀猪匠抽出了刀,血从刀口处喷涌而出,一只木盆早接着了。刹时间声音平息,只有凳子上那猪身还在抽动。杀猪匠将那红的刀在猪身上抹了两抹,长舒一口气。笑对主人说这崽娃子劲还不小!主人就说还是陈师你手艺好!一刀进去满是红,还挺利索。陈师说你明年槽头挺旺!——一刀毙命且满刀见红,这是主人希望的吉兆,也是杀猪匠的本事。曾有捅了几刀进去,手一松那猪还满院子跑,弄得主人家直叫晦气,连杀猪的工资也不给,杀猪匠也不好意思要的。据说不是主人家倒霉就是杀猪匠有灾,——这样的杀猪匠就没人请了。

        谈笑风生。只有那猪一言不发地躺在凳子上。接着是往大木桶里倒水的声音,往架子上搭铁钩的声音。杀猪匠用手试了试木桶里的水,说行了。几个人就将那猪尸往木桶里一放,趁热,开始烫毛。一时间,用铁刮子刮的,用铁石砸的,嚓嚓嚓!咚咚咚!一会儿功夫,一身黑毛的猪就成白皮肤了。接下来是剖肚,理肠,挖肝,摘心,这会儿已不是那猪,那猪成了肉了。白沥沥的肉挂在院子边的木杆子上,猪头朝下,一双眼仍很委曲地半睁半闭,滴着血水。那些个狗们、猫们,这会儿全没了悲怒之相,齐刷刷来到人前,可怜巴巴的,瞅冷子叨上一点肉渣转身逃去。没叨着的,便伸了舌头舔一下地上那血,很不过瘾地望望人,知趣而又无奈地走开。侧面望着的,还有厨师。杀猪匠遂执了刀,瞅那后肫上割下一块,足有十来斤,交给厨师。厨房里早做好了豆腐、萝卜、木耳、山菇等,只等肉了。肉一进厨房,杀猪的重点就转移。一会儿,院子里就飘起肉的香来。狗们、猫们又围着厨房去转了。我没事,就拿了照像机咔咔地拍照。

      天阴沉沉的,稀稀落落洒起了雪花。村子里吃“刨汤”的人开始到来。杀猪匠正从架子上把那肉一块块往下砍。主人用藤条拴了,盐一腌,准备熏腊肉。吃“刨汤”有全家都来的,有来一两个人的。人们抄着手,叨着烟,评着主家那猪肉的肥或瘦。院子里早摆上了桌、凳、碗筷、酒杯,大块的白肉,大盆的豆腐、木耳、粉条,还有酒,开始上桌。我和村上的干部,主人家亲属中的头面人物坐了主位。开始敬酒。前几年喝酒都是碗,现在也换了酒杯。大家轮换着你敬我劝,不是喝,是闹酒了。我是城里来的,大家便敬。我说不能喝,人们说少喝点,饶不过,也就喝了。一喝喝得兴起,就胡乱起来,和大家一样挨桌儿碰杯,呼兄道弟,苟朋结友,不觉酩酊大醉,被人扶到床上。一觉醒来,只觉头疼得不行。听外面人声喧闹,打牌的,接手机的,看电视的,天已向晚,不知已将夜黑。

      这一夜没睡好,老想着那猪。活生生的一个物,一会儿成了肉,一会儿就成了人的口食。而且还吃到了我肚里。我感觉到我肚子里的猪肉,这会儿正眨巴着眼睛在望着我。其实猪是个什么东西,猪就是一大堆人吃的食物,造物主把它捏到一起,让它动起来了。不让它动了,人把它掰开就是了。什么生命不生命的,人对它已经没一点可忌惮的了。习惯就自然了。

      楼下的牛铃声一直响到天亮。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禁止转载,如需转载请通过简信或评论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18,546评论 6 507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93,224评论 3 395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64,911评论 0 354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8,737评论 1 294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7,753评论 6 392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1,598评论 1 305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40,338评论 3 418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9,249评论 0 276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5,696评论 1 314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7,888评论 3 336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40,013评论 1 348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5,731评论 5 346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41,348评论 3 330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1,929评论 0 22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3,048评论 1 270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8,203评论 3 370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4,960评论 2 355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 今天村子里有大宴会,对于我这种喜欢蹭吃蹭喝的人来说,必须凑热闹啊。但是我对这个村的人不熟,必须找一个靠山带着我去,...
    析木望月阅读 474评论 0 0
  • 我的家乡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南方小镇边陲,村庄不大,也就30来户人家,而杀猪饭,是家乡远近闻名的特色,亦...
    晏苓阅读 3,279评论 5 11
  • 文/马晓凤 好久不见,已是冬天。只愿陪你到乡村过个年,吃顿饭,谈谈凡俗,聊聊天。 俗话说“大人盼种田,细娃盼过年。...
    马晓凤阅读 307评论 0 1
  • 百泉冻皆咽,我吟寒更切。半夜倚乔松,不觉满衣雪。竹竿有甘苦,我爱抱苦节。鸟声有悲欢,我爱口流血。潘生若解吟,更早生...
    冰雨蒙蒙阅读 722评论 2 8
  • 家保烧了一支香,将盘里的汤汤菜菜与零零碎碎的饼子拾掇到一起,狼吞虎咽饱了腹,心才踏实下来。 外面飘起了雪,不大,似...
    骏马悲嘶阅读 1,261评论 2 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