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年
大人望栽田,小孩望过年。”没有什么比小时候过年能给我留下更深的印象的了。小孩望眼欲穿,盼着过年!大人们辛苦一年,其实更是想让家人好好过上一个年!
在我们家,过年的味道其实就是妈妈的味道!妈妈用她的勤劳和智慧,操持着一家人的春夏秋冬,操心着每个人的衣食住行。而她精心准备的一个又一个年,是她送给家人最好的礼物!我们五个兄弟姐妹在妈妈的呵护下,悠然地过完了一个又一个幸福年,慢慢长大,渐渐懂事!
春种秋收,对于整天在田地耕作的农民来说,庄稼收获时节,无疑是他们最辛苦也是最满足的时刻!七月尾,母亲带着哥哥、二姐,有时还要请上几个帮工,得赶紧把包谷收回来,不然遇到雨天,未及时收回的包谷便会发芽、发霉甚至烂掉!如果遇到天旱,包谷杆、叶失水严重,轻则造成包谷坨个头小、粒子不饱满、不满尖,重则绝收,每当遇到这种情况,母亲一定会忧心忡忡:“今年粮食又不够吃了!哪门搞哟?”
在山区,玉米是主要的粮食作物!我每次到江垭姑姑家去,那里的人都会对我来这么一句:“南山的包谷二爷又来哒!”叫人哭笑不得!母亲他们将包谷坨收回来后,一部分晒松籽后赶紧脱粒、晒干,以便调米或催肥年猪。母亲、哥哥、二姐他们首先要将堆积如山的包谷坨剥壳、晾晒,再整天整夜地用原始的铁钎子剥包谷粒,再用箩筐将包谷粒晒出去。有时遇到天气不好,一天要将几千上万斤的包谷粒晒出去、收回屋,再晒出去、收回屋好多回……这个过程时间长、环节紧、任务重,没有经历过的人绝对不知道其中的艰辛!收回的包谷坨的另一部分扎成一大把一大把的,挂在木房子的房梁上自然风干备用!这段时间,乡里乡亲见面,基本上都会问上一句:“今年包谷收了好多斤?”包谷的收成直接影响到全家一年的收入,关系到全家过年的质量!
包谷收完,再过一段时间,母亲就会背上背篓、挖锄,来到我们家斜对门的林场山坡上,去收花生!那里本来是一片荒草坡,母亲硬是一挖锄一挖锄挖出了一块坡地,每年都会种上花生!那里地瘦又缺水,根本不适合种粮食,尤其不适合种花生!不知母亲付出了多少辛劳和精力,每年总会挖回一背篓甚至更多的花生!我曾劝她莫种了,她总是说:“花生贵,买的话划不来!自家种的,留到过年,别人家有,你们到时候也有吃的!”
山区另一种重要的粮食作物——红薯的收获时间本来就最迟,再加上我们那里是海拔较高的山区,收获时间就更晚了。那时,天气寒凉,将红薯挖出来,要将上面冰冷的泥巴扒干净,用箩筐挑回家,挑选漂亮的、未破损的放在地窖里,以备来年春天调米吃!挖红薯期间,母亲他们经常吃不上饭,带几个熟红薯到地里,甚至啃几口带泥的生红薯就当一顿饭!在这段时间,母亲会抽时间选择品质好的红薯,蒸熟,再切成块状或细条状,晒成红薯干!
在母亲的安排下,二姐常年承担着养猪的重任!那时我们家通常养两头猪,一头卖,一头做年猪。到每年农历十月左右,两头猪的架子已完全长开,只是缺膘,这时玉米、红薯已经收了,母亲会督促二姐加紧喂粮食,让猪着膘、增肥,好杀个大年猪!我那个二姐,是我们家公认的养猪大功臣,却基本上不吃猪肉,说:“猪肉太油腻哒、真就吃不得,太伤人了!”而家里其他人也都不大吃油腻的猪肉!唯独那时的我嗜肉如命!我记得读初中时,身上长疥疮,特别馋,有一次吃完了一炖钵肉,得了个“肉大汉”的称号!
通常到冬月就可以杀年猪了,但母亲通常会把时间安排在腊月,总说:“年猪还不怎么壮!让它多长几天!”那时能喂大一头年猪,非常不容易!有时候,喂到中途,猪生病死了,只有重新捉小猪再喂,很难喂大!有时只能杀几十斤肉,甚至没年猪可杀,只能买点肉过年!
对于每年的年猪肉,母亲那可是极其重视的!杀了年猪,猪身上的东西没半点浪费的!猪血用来做血豆腐!猪肉迅速腌制、炕成腊肉,猪肺、猪心、猪下水也要炕腊!那时我们家很少做香肠,母亲解释:“做香肠要好多精肉,吃香肠划不来!”是的,那时肉太精贵了,我们当然知道她持家的难处,也都不会说什么!通常,猪肉腌好挂上了炕,腌肉的水也能派上用场,母亲会将一些大萝卜放进腌过肉的水里,上面压一块石头腌制腊萝卜,来年可以吃上好长一段时间!
不要以为杀了年猪,就可以天天有肉吃了,吃过一顿杀猪饭后,一直到过春节的这段时间,基本上很少吃肉了!母亲总会说:“这点肉是要管明年一年的,以后屋里来客人哒,屋里请匠人哒,就吃肉,平时要省着点吃!”在那时,母亲这么安排,也是没办法!家里人口多,又只有那么一点肉,平时又没多余的钱买肉!整整一年的时间,总要应付过去呀!可那时我不懂事,过一段时间就缠着母亲哼着要吃肉,哼的次数多了,母亲也会满足我一次!
其实,我那时最惦记的还有一件事:母亲炼猪油!我们几个孩子围在锅边,盯着妈妈炼猪油的最后一道工序:给金黄、焦香的猪油渣加盐翻炒!那是我们小孩子公认的天下最美味的东西!母亲当然知道我们的心思,会随手给每个孩子夹上几砣油渣解馋!然后盛起、放冷,用塑料袋层层包裹起来,放到我们找不着的地方。过了一段时间,我就忍不住了,趁没人的时候,在家里翻箱倒柜地找,往往会在套柜的最底下找到,然后一次次的偷吃!又怕露馅儿,每次只偷吃一点点,然后重新照原样包好、捆好、放好。在我又一次偷吃时,被妈妈碰个正着,我吓的要死,母亲有点不高兴,但并未打我,只是说:“过年时,这也是一道菜。”我不知其他兄弟姐妹这样做过没有,反正我每年都是这样死不悔改!其实我们家就那么几个柜子,母亲也知道藏不住,她也知道我会偷吃不误,但她还是照常藏,还是照常说我几句就作罢!其实母亲平生最恨小偷,平时给我们说得最多的话就是“从小偷针,长大偷金!绝对不能当小偷,偷东西是最丑的事!”我自己也是一直牢记在心,从不拿别人的东西!但是直到今天,我都在不断的问自己,那时偷吃猪油渣的我,算小偷吗?也许只有母亲能够作出判断!
冬腊月间,为了过年,母亲还有许多重要的工作要完成,熬糖肯定是雷打不动的。一般差不多要花十七八个小时才能完成!手续繁多,需要很好的技术和足够的耐心,由于母亲有多年的实践经验,精于此道!原材料最初是红薯,由于红薯糖扯不白,味道也有点欠!后来就改熬品相稍好一点的包谷糖了!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那年我在读初中,母亲熬糖的那天晚上,下晚自习后,我带上和我最要好的一个同学兴冲冲跑回家!母亲已经忙碌了整整一个白天,锅里小半锅糖浆“咕咕”地鼓着气泡,随着气泡鼓得越来越大,破裂的速度越来越慢,浓郁的甜香弥漫整个房间!我早上上学时,灶后的一大摞木柴早已烧得所剩无几,我和同学坐在灶后,不停地给灶里加木柴,火光映出了我们期望的眼神!母亲微笑着,给我和同学各盛了一小碗滚烫的、浓稠的、金色的、甜蜜的糖浆!通常,母亲自己是不喝的,她只是用根筷子粘一点,看看糖浆的粘稠度以决定起锅的时间!“喝喝糖”便是我们那时的美味之一,一年也只有那么一次机会能够吃到!
除了熬糖,如果遇到好的年份,田里收了一点糯谷,母亲又会多一项做阴米的工作。母亲去大队部二嗲那里将糯谷打成米,用饭甑将糯米蒸熟,再将熟糯米晒干成阴米。看似简单,其实很麻烦,要防小鸟来偷吃,还要提防鸡鸭狗把它弄撒!能收到糯谷的年头很少,没有糯谷,母亲便会去粮店买些糯米回家,端午包粽子,过年做阴米、做年粑粑,都用得上!
吃的要准备,柴火的准备更是大事。庄稼收了,农闲时节,母亲带领孩子们开始准备柴火,大家去自家柴火山上砍那些杂木、灌木,松树的枝丫,一大捆一大捆地背回来放在屋前屋后,或立或倒,码得很整齐,由于要准备一年时间灶里烧的柴火,准备量就特别大!然后会稍微分一下工,专门准备过年的柴火,哥哥是男劳力,力气大,专门负责准备粗柴、硬柴,哥哥技术好,仅用一把挖锄,就可把附近能见到的树兜全部挖回来,以满足整个春节期间火坑的用柴!我们个子小,只能背个半截背篓去自留山上捡些干树枝之类的小柴火,每次去那里,都特别害怕,因为那里埋着我们张家大家族一个叫张国清的叔辈,他和我一样大,就在我们俩七岁那年准备报名上学的头一天晚上,他得急症死了,就埋在那里,我们一直怕了好多年!
年越来越近,母亲也越来越忙!做叶叶儿粑粑,用糯米、粘米各一半做材料,又是一番繁杂的工艺,制作、蒸熟、存放。做豆腐是最见功夫的,但照样难不到母亲!至少在我们生产队,真的还没有哪个人能赶上母亲的手艺!生产队里的人做豆腐经常失败,做不出来!可母亲从未失手!母亲做的柴火豆腐,黄豆是自家种的,无任何添加,细腻、嫩滑、原汁原味,豆香浓郁!我后来曾想过,母亲如果开一家豆腐店,专做柴火豆腐,生意肯定很火!母亲通常做两个豆腐,照例用其中很小一部分做成豆腐乳,其余绝大部分炕成腊豆腐。
更早的年头,同别家一样,我们家过年用的粉丝也是来源于自家收获的红薯。请师傅来家里手工制作,步骤异常繁琐,但口味纯正,现在已很少能够吃到!
我们山里人同玉米、红薯、黄豆的深厚感情是与生俱来、不言而喻的!
离过年只剩不多的时间了,母亲会带着二姐,将家里所有的衣服、被褥、床单清理好,背上几大背篓,去几公里外的墨斗泉甚至更远的老鸦泉、溇水河,早出晚归,花几天时间去洗!有时被褥、床单当天没干,我们晚上只能将就睡光棉絮!母亲、二姐他们的辛劳,给我们换来了一个干干净净的年!
小年过后,就进入了过年的“冲刺”阶段!这时,在外奔波贩牛的父亲、在樊师傅缝纫店做裁缝的大姐都回来了!母亲安排父亲将已凝固的玉米糖浆加热融化,扯成黄里带白、硬度更大的糖块!母亲用桐油锻造好细沙粒,将早前准备好的阴米炒成米花,将包谷粒炒熟,将生花生炒熟,将红薯干炒成又香又脆的薯片。将一部分熟包谷粒打成粉,用来养糖!再同父亲配合用米花和糖混合,切成块块糖!父母还会用糖混合熟包谷粒、米花,捏成圆圆的包谷砣、米花砣!时间充裕的话,还会做成细如发丝的豆丝糖!这些工作,父母会忙上几天几晚!
腊月二十七、八,母亲吩咐我们用塑料布、旧床单等想办法将屋里的家俱等遮住,她自己头上包个旧帕子,身上穿件旧衣服,用一根长竹竿绑上一把竹枝,开始扒拉屋顶、房梁上积了一年的灰尘、蜘蛛网等脏物,等上面扒拉完,我们就开始清理打扫下面,要搞半天!母亲接下来就会仔细清扫房前屋后,角角落落都不放过,连小小的杂草也拔得一根不剩,整栋房子,还有屋前的土塌,都特别干净、整洁!母亲经常对我们说:“过年就要像个过年的样子,屋里起码先要搞干净!”的确,母亲一生勤劳、爱干净,哪个屋里的人懒、不爱打扫,她也会经常跟我们念叨:莫搞得跟他们一样!
腊月二十九,煮猪脑壳!这个工作,母亲非常重视,一般不让别人插手!当时条件简陋,烧和清洗都是极其麻烦的事,皮要烧糊、烧透,猪头的眼晴、鼻孔、耳朵,要把火钳烧红了伸进去反复烫!清洗时要用刀剐,用刷帚使劲刷,要搞好几遍才干净!同时还要处理几块腊肉,两只猪蹄!接下来开始煮猪头、腊肉!同时剁好猪蹄,装进炉锅,挂在火坑上面熬!猪头有没有煮好, 母亲只需拿根筷子试一下便知!猪头煮熟捞起,母亲也要亲手拆!猪耳朵、猪舌头、猪拱嘴,精肉、肥肉,她都会仔细分开!她常说一句话:“一个猪脑壳可以做好多碗菜!”当然,这时,她会轻声呼唤:“二宝、三宝、妹妹……来哟!”给我们每人一小块精肉,满足我们的馋劲!然后,叫三宝去喊住在老屋的爷爷早点过来吃团年饭!
腊月三十那天天还没亮,母亲已经做好了团年饭!饭是用饭甄蒸的!菜必须是十二个,摆放整齐,母亲会数好几遍才放心!这些菜中,我们最爱的是熬猪蹄,到现在为止,我都认为那是天下最美的味道!这些菜中,必不可少的有圆子,是母亲亲手用米花和豆腐、葱花、生姜等精心制作的!当然鱼也肯定不会缺席!团团圆圆,连年有余,是每个家庭过年时最佳的状态和最真的祝福!吃团年饭,先要叫饭,让已逝的先辈先“吃”,然后才能正式团年,母亲会事先交代,团年饭要慢慢吃,吃到天越来越亮最好!吃完团年饭,母亲照常叫父亲盛上几斤包谷倒在牛槽里,说:“牲口也要过年!”下午,母亲会催我们三兄弟,:“要给山上的老辈子送亮踢哒!莫搞迟哒!”
晚上,母亲叮嘱家里每个人要洗澡,让我们洗去一年的辛劳与尖埃,迎接新年的到来!那时没有电视、更没有手机可供娱乐,母亲会叫哥哥搬来年前挖到的最大的那棵树兜,架在火上,我们全家人团团围坐在火炕边开始守岁!熊熊的大火映照出每个人的脸庞,温暖了每个人的身心!茶壶里的水咕咕冒着热气,火炕上方挂的竹篮里装满腊豆腐、血豆腐、血粑粑……!再上方的房梁上块块腊肉油光、金黄!此时,家里人是极其幸福和满足的!
正月初一,母亲早早起床准备,然后把我们一一叫起来,给每人吃三颗糖水鸡蛋,叫家里人都换上新衣新鞋!新衣是年前母亲将叶裁缝请到家里,花了几天时间,用母亲早就准备好的衣料做成的,虽然料子是普通的篮卡其布,最好的也就是灯芯绒,但母亲总会考虑得很周到,棉衣、棉裤,罩衣、单裤都有,当然哥姐的衣服,只要还能穿就会给弟妹,不会浪费!就是添新衣,也只能是谁缺什么就给谁添什么!而且裁缝师傅也是好几年才会请来一回!因为那时家里人口多,条件差,没办法!新鞋,也不是买的,而是母亲手工做的!一年中,母亲会利用闲暇时间不停地剪鞋样子、做鞋面子、纳鞋底子,特别是那种千层底,最费工时!母亲平时就将那些旧蚊帐、旧被褥、旧床单、旧衣服清洗准备好!需要时再将这些旧布层层压实,照鞋底样子剪、切成形,再用大把大把的粗白线,整夜整夜地纳鞋底!无数次,针扎到了手指,母亲只是用嘴吸吸伤处,继续做!无数个夜晚,母亲做着做着,身体支撑不住了,眼睛都闭上了!清醒过来,继续做!
正月初几的这几天,母亲会提醒我们,不许乱说话,不许说不吉利的话,不许打架、骂人,不许打破杯、碗!当然母亲自己这几天也是特别温和,不会打骂我们!其时,平时母亲对我们还是挺严厉的,犯了错是要受罚的!她常说“棍棍棒棒出好人!”更有趣的是,在我们过生日的那一天,母亲会毫无征兆地突然打我们几下,说孩子过生日,要打哭了才好!然后,给我们煮鸡蛋吃,或给我们几毛钱用!我猜想,这个“打”的举动一定是父母对孩子们成长最好的祝福!
过了初二,母亲安排我们先给嘎公、舅舅拜年,说:“莫搞倒事!”当然对于老一辈的亲戚,母亲也会交代我们一一去拜年,生怕错过一户!这段闲暇时光,母亲会跟我们讲爷爷、父亲、嘎公一大家、还有关于她自己的往事!我们从这些往事中知道了父母都出身于非常贫困的贫农家庭,他们小时候吃过太多大多的苦!母亲说自己只上过几天夜校,并尝试着用毛笔写自己的名字“唐春英”!还给我们轻声啍唱老歌“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申!”、“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
元宵节过后,这个年也算过完了!我和弟弟又要上学去了,父母、哥姐又开始了一年的辛勤劳作!
而今,父亲走了,爷爷走了,哥哥走了、母亲也走了!母亲生前亲手操持的一个又一个幸福年也离我们远去了,成为了我们只能在梦里重现的最美好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