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再次写妹妹,那就是我第三次写她了。从写人的角度讲,还要写出新意,那真是超出了我的水平,也超出了我对妹妹的了解——毕竟,我12岁离家求学,此后唯有假期可以相见。再说,我比她大六岁,是大哥,她脾气再坏,也只敢和二哥相骂厮打,绝对不敢来惹我的,所以可回忆的事情本就不多。
但今天,还真是想写她,因为两点:第一,今天她又生日了。第二,我突然发觉微信没啥钱了,不能发红包给她,有点惭愧,只好瞎掰扯几句,权祝妹妹生日快乐!
从外貌来说,唯有妹妹最像我:个子矮,皮肤白,眼睛大,脾气凶,不聪明,但读书都有天赋。因为只有一个女儿,爸妈自然宠爱,外号“女宝”。但农村家庭,宝贝归宝贝,该干的活一样不能少。从小时候起,她就得帮忙收拾屋里屋外,拾柴火、采猪草、洗衣服、淘米做饭、喂猪喂鸡,有时还得和我们一起在田间地头干活。可能有次不知道谁埋怨妹妹做的饭菜,她向妈妈诉苦,说宁可外出地里干活,也不愿意在家扫地做饭还被嫌弃。可谁让她是女娃呢?
女娃,尤其是农村的女娃,她就得被当成一个“女娃”。为了带小弟,妹妹一直到8周岁才上学,足足耽误了两年。出于遗传,她的成绩一向是很好的,虽然笨一点,但和我一样,做事有股狠劲儿。眼看她长大,眼看她从小学念到中学,奶奶的唠叨一路伴随。唠叨的主题就是埋怨爸妈:“你看看村里,还有谁家的女孩子一直在读书的?”——是的,我家在村里绝对是一个特别的存在:不仅男孩子们一直在念书,唯一的女娃也一直在念书。
1994年,奶奶终于不再唠叨了,因为老人家自从过年期间去二姑家打了几天牌以后就感觉不太好,回家没多少天就去世了。待我从咸宁匆忙赶回的时候,奶奶已经停灵在睡房。我记得她手上还带着戒指还是手镯呢,双手各握一根小木棒,木棒上面插着面粉做成的丸子。我蹲在奶奶身边,摸摸她的手,还是温软的。翻开奶奶的眼皮,我觉得她还在看着我,我对身边的大姑二姑说,“奶奶还是活的呀!”
但奶奶终究还是死了。
人死了,自然就得哭。这哭的责任不在别人,在家里的女人们——包括我妈,我大姑,还有我二姑。这个哭,不是一般的哭,它得哭的有水平,有讲究,不是哭给死人听,而是哭给活人听的。按习俗,如果哪家的女儿在出嫁时不哭的有腔有调,或者哪家的女人在出丧时不哭的有模有样,那是大失礼的事件,给人瞧不起。
妈妈自然得尊礼,她在忙里忙外之余,会抽空来哭一会儿——以奶奶待儿媳妇之严苛,妈妈自然有哭的理由。我的姑姑们都经历过,都哭的有模有样,有腔有调。但妹妹不同,她才15岁,大约哭嫁或哭丧的规矩还没学会,所以就有了下面这段插曲:准备移灵祠堂时,不断有亲戚进房看奶奶最后一眼。每个亲戚进去,大姑二姑都得哭几声——这已经不是一种情绪的宣泄,而是一种仪式的表达。我和二弟、妹妹都站在堂屋里,全身孝服孝帽,腰系草绳。在又一次见到亲戚进房,大姑哭声又起的时候,妹妹实在忍不住,“嗤”一声笑出来。她自己知道不妥,忙掩口面壁而立,我只是瞪了她一眼,大弟大步上前,一脚踢过去,骂她:“你这个寻死的!”妹妹笑容仍在,转眼就痛的弯下腰,眼泪旺旺哭不停。这个瞬间,到今天30年整,我依然清楚记得一身孝服下妹妹俏丽而可怜的模样。
我知道,今天的日子,不合适写出这样的话题。但我相信,我不介意,妹妹也不会介意。正如老舍所说,生活是种律动,须有光有影,有左有右,有晴有雨,滋味就含在这变而不猛的曲折里。我唯一遗憾的是,在她生日的时候,一大家人无法相聚,黄石、武汉、博罗、惠州、仲恺,唉,一家五地,情何以堪?惟念兹在兹而已!
谨此祝我妹生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