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伤的预感
看着孩子在秋千上乐开了花,我更加卖力地一次次地推起秋千,恨不得让它停在高高的空中,恨不得让它永远不停下来,让秋千上的这个小孩多开心一会儿。在一次俯冲的时候,他突然叫住我说,妈妈,我想下来了。我说怎么了?他问到,是不是明天就要去幼儿园了呀?在那一刻,这个问题对我来说竟然有些难。“你病好了就可以回幼儿园了呀,不过今天你可以尽情地玩点儿在幼儿园玩不到的。”
我揣度着这一句简单的话里每个词该放的位置以及自己的语气甚至表情,因为我知道这句回答与我每天冲他叫喊的一百句话都不同。当一个小孩突然纤细起来的时候,是一件需要警觉的事儿。他收起刚才裂开的笑容,变得略有几份严肃,一种“哀伤的预感”铺满整张小脸儿。
“你现在还不用想明天的事儿,明天的事儿明天再决定吧。”“那我明天也不去幼儿园了。”“明天再说吧~”
是延续还是掐断这短暂的快乐,我真是两难了。但总有那么一个时刻,他要从秋千上下来,他要迎来他不喜欢的“明天”,与其我去打断他,他这样自己觉醒反倒让我轻松了许多。
想到了自己的童年,每当小伙伴们玩到天昏地暗,星星出现的时候,我就开始“准备着”散去了。我常常会借口困了提前离开,于是家长们夸我是懂事的孩子,小伙伴常骂我是个懒虫,而我只不过不想成为那个最后离开的人而已。这个伎俩,随着长大后一次次分别的增多变得不再那么常用,但到今日,当我见到盛宴下第一个转身离开的人时,我从不会抱怨他的扫兴或者自我。
火车呼啸而过
我很喜欢在高处看火车和铁轨,看火车驶过,看没有火车时空旷的铁轨。很多人觉得火车和铁道看起来凶险冰冷,可我却觉得它开阔又激动人心。父亲和我的孩子也很喜欢看火车和铁轨,于是我们三个经常爬到家后面的山体公园的顶上,扒着栏杆并排地看不远处的铁道,等一辆一辆火车开过来。孩子总会把这些火车当作托马斯小火车来看,至于父亲,我不知道他眼里的火车是什么,也没有问过。当火车驶来的瞬间,我的脑子通常会变成一片空白,接着持续空白到目送最后一节车厢走远。
年少的时候,我对火车的情感更加丰沛一些。每辆迎面而来的火车在我看来都像是喷薄的日出,它的一点点靠近令我身体里的血液跟着躁动、升温、翻腾,“带我走吧”,我无数次幻想自己一步跃进那不知去处的热气腾腾的大家伙的身体里,随它把我带到什么地方,丢在什么地方。后来,当我读到周云蓬写他小时候对坐着火车去治疗眼睛时的抱以期望再到一次次带着黑暗坐上归家列车的沮丧时,我对火车也变得不再有寄托了,不再想让它“带我走了”,我只想看它们驶过,它们走它们的,我看我的。
比起客运列车,我更喜欢拉货的火车,它们通常并不欢快但也不感伤,一节节车厢黑秃秃的,没有灯光,不温情也不拥挤,独立、工整,毫无特色。而且因为是货车,你就不那么在意车身上的标注起点与终点的那行字,它们去向哪并不会引发联想,它们只是从你眼前开来又开走了。开来的时候那么威风八面,走的时候那么了无牵挂。
祈祷落幕时
东野圭吾有两本书名有意思,一本“以眨眼干杯”,一本就是“祈祷落幕时”。刚看到书名的时候,我琢磨着,这得是多辛苦的一幕剧啊,一直祈祷它的落幕。当然,放在推理小说里这再正常不过,每个深陷泥淖,背负着巨大的秘密生活的人或许都在等卸下包袱的那一天,但生活在现实里的普通人,尤其是过得还不错哪怕只拥有平静的人,有几个会期待自己的落幕呢。
不久前看到了一个帖子,主题大约是:只留两个字给你的墓志铭,你会写什么?看到标题的同时,我脑子里就闪现了一幅特别鲜明的画面——一个微驮着背的老头儿,在胡同里,拿起马扎儿,背过身,用干脆爽利又倔强的北京话说了句:“走了”。这应该就是最好的道别。
这几天沙白赴死的视频恰好在网上传开了。快意人生,谁不想要?如果我们有勇气、有能力、有机会去设计自己的落幕,应该有很多的人会选择这么做。我们缺的不是这份勇气,我们更卑微的大多数,连自己的幕布在哪、什么时候落下,根本无法自我知晓,更何谈主宰?而且人生的落幕并不在死亡的那一刻,在死亡之前,我们都有一个长长的下坡要走。
我独自一人坐在缆车里,那天风很大,缆车本已经停运,但因为有工作任务,缆车特意为我们开放了。我在的车厢因为重量太轻晃得尤其明显,再加上车厢是半开放的,风几乎要随时把我拽到下面的深渊,强烈的濒死感让我不由得发出了啊啊声,我只想尽快从缆车上逃下去。原本只有30分钟的下行索道,漫长得像一生,任凭我在车厢里呕吐、呜咽,都改变不了缆车悠哉悠哉吱扭吱扭地匀速前行。下了缆车,我清醒地意识到一件事,我人生的后半程,或许也像被这个罩子拖着下行的躯体一样,无力又无奈。
是恩赐吗?在没有尽头的下坡路上,又绝非全部的荒芜,偶尔惊艳的风景让我们坐而忘忧。于是我们满怀期许地要在后半程的路上拼命抓住零星绽放的花,以为每朵花都能带来惊天逆转,都能让我们从头再来,到头来却发现不过是回光返照。
可死性不改的我们啊,仍旧盼望在长长的下坡路上,再迎来一段上坡,希望爬上那段坡,再看一次日出,再荡高一次秋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