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了还在声嘶力竭地叫嚣，河水到入夜的时候还是温凉的。

雷钰不知道从哪天开始，他的颈部不声不响地凸出来喉结，说话变成了鸭公嗓，还有几根胡子刺破下颚的皮肤倔强地蹿腾出来，又黑又硬。

如此明显地生长，让雷钰有些猝不及防，有些不知所措，有些不安和按捺不住的暴躁。

新学期不期而至，雷钰高二了，他没有感到即将毕业考大学的压力，只感觉无与伦比的孤单。

因为李奇、邓敏、蒋成立他们都毕业了，不知道李奇有没有考上大学，不知道邓敏、邓福国、蒋成立他们又何去何从，还有一直视他为头号情敌的汪巴生，以及杜红梅。

雷钰少有地坐在座位上发起了呆。

“嘿！”

突然有人往雷钰面前的座位上一坐，给他打了个招呼，这声音雷钰不能再熟悉，不是因为亲密，而是因为避之唯恐不及。

“杜红梅？”雷钰疑惑，不禁抬头，紧接着他吓了一跳，有种灵魂出窍的错觉，“怎么（真）是你？”

杜红梅对雷钰的反应很是满意，却假装恼怒，因为雷钰的样子，知道的知道他遇见了杜红梅，不知道的，还以为他遇见了鬼。

“没考好，重读一年。”杜红梅说，但那开心样子倒更像是考了清华北大。

“有病吧！”雷钰心里咕哝了一句，竟有些气呼呼地转身就走了。

“诶，”杜红梅见雷钰转身就走，她急忙起身，“你怎么不高兴啊？”

雷钰却没有理她，径自跑下楼去了，到了楼下，雷钰又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杜红梅剪了短发，多了一份干练英气，还有，还有一种教雷钰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虽然说不出，但很不适，很排斥，以至于雷钰宁愿复读的人是汪巴生，甚至杜红梅的闺蜜，都不要是杜红梅。

好在没两天，汪巴生的身影争气地出现在了教室门口，他长高了两公分，虽然还是少年的样子，但却一脸坚毅，没有了之前的稚气。

该来的一个没来，不该来的一次来了俩，可以想见这样的日子对雷钰来说有多痛苦。

雷钰索性一本正经地做起了认真学习的好学生，不抽烟，不打牌，不逃课，不冲撞老师，虽然也没多配合。

语文课他总是一边看课本一边看小说，数学课如果不是在台上帮老师代讲，他就一本正经地画家具图或者做各种规划，英语课他做数学题。

月考照列是英语零分，数学满分，班主任跟雷钰说学习英语的重要性，雷钰就跟班主任说他们山上有一种野生的茶草，味道别提有多沁人心脾。

王逸清上次无意中跟雷钰说她有些讨厌她姨妈的大儿子，早早地辍了学然后不务正业，一天天净跟狐朋狗友厮混，把她姨妈气得不行。

“他要是敢招惹你，我就揍他！”雷钰认真地说。

“那咋可能嘛？毕竟是我表哥，再说，我们家欠他们家那么多。”

“那你离他远点儿，反正以后不在一家。”

雷钰虽这么说，但不知不觉间，他对王逸清的表哥非但没有一丝好感，还有些不可忽视的敌意，甚至在梦中对其大打出手。

雷钰感觉自己的脾气越来越差了，就不知道哪个倒霉鬼会因为什么倒霉事悲催地撞在他的火上面。

秋天已经到了，但并不比夏天凉快多少，太阳依旧毒辣辣的挂在天空上，知了认命地哀嚎成了习惯，每个人每天都要被热得汗流浃背好多次。

雷钰的弟弟雷骁上中学之后终于没有再流鼻涕，眉目分明还白净，人一下子就显得俊郎了，那样貌，甚至比雷钰更出众。

虽然是雷钰一奶同胞的弟弟，但雷骁的学习成绩却差得一塌涂地，脾气还怂得不行，班里谁都能欺负他一头，更别说老师。

这天雷钰在操场上体育课，他心不在焉地踢着球，不经意抬头，目光穿越栀子花，正好抵达雷骁他们教室讲台。

几个学生应该是做错了题，耷拉着脑袋站成一排，老师在他们面前来来回回地走着，指手画脚，气急败坏的样子。

然后老师突然停在一个男生面前，手对着他的脑袋起起落落了好几下。

雷钰冷哼了一声，他看不起打学生的老师，但也觉得没什么，老师本来就有这个权利，谁让学生自己笨。

但雷钰定睛一看时却忍不住火冒三丈，因为被打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笨蛋弟弟:雷骁。

“我操！”雷钰怒火中烧骂了一句，脑子里瞬间一片空白，他想都没想，便朝雷骁的教室冲了过去。

到了门口，那老师还在兢兢业业地“教训”雷骁，雷钰睚眦欲裂，心想玛比的你当着老子面你还敢打老子弟弟。

雷钰于是也不停顿，一步跨进教室，揪住那老师的衣领，一拳头便招呼到对方的脸颊上。

打得对方一个趔趄，雷钰顺势便将其扑倒，拳头只管往对方身上劈头盖脸地落下去。

一面打雷钰一面骂:“老子让你打我弟弟！”

一通疾风骤雨，那老师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还在懵逼，雷钰已经瞬间清醒，心叫不好，自己怎么冲进教室把老师给打了，这下可捅娄子了。

怎么办？

怎么办？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雷钰容不得自己多想，他趁那老师还在懵逼，起身拉了雷骁就跑，直接往校外跑。

雷钰边跑边想，雷书记那儿是个麻烦事儿，可不好交代。

“哥，我们去哪儿呀？”雷骁简直被雷钰的行为给吓坏了，但是又觉得莫名地内心激动，仿佛受了鼓舞。

雷钰想说不知道，但他想到雷书记那儿是必须得面对的，突然灵机一动，何不回家，给他来个恶人先告状呢？

想至此，雷钰甚至有些期待见到雷书记，反正有二弟在，那老师打二弟是事实，自己好歹占了一丝亲情和正义的理。

雷书记一听竟然有老师不好好教书，竟然打学生，竟然他的儿子，他勃然大怒，当即决定去学校找那老师，于公于私，都要给自己儿子一个公道。

雷书记的怒火给了雷钰一颗定心丸，他本来惴惴不安的心踏实了，再回学校，雷钰雄赳赳、气昂昂、豪情万丈。

不料那老师却不在办公室，问了好几个人，才有知情人士告知，说那老师突然不舒服，回宿舍休息了。

原来雷钰带着雷骁离开之后，那老师也反应过来自己闯祸了，倒不是因为他打了雷书记的二儿子，而是他打雷书记的二儿子惹怒了雷书记的大儿子。

被雷钰暴打之后，雷钰的落荒而逃在他眼里成了愤然离开，雷钰肯定是回去请雷书记了！那老师内心从未有过的肯定。

那么，暴风雨就要来了！

因为雷书记管着教育这一块，他有印章，有实权，他就是天！而教书匠是他菜板上的肉，只要雷书记愿意，想怎么宰割就怎么宰割。

“球日昏了脑壳啊！”那老师无比懊恼地骂了自己一句，他想，自己今天算是把天给捅破了，雷钰能暴打他第一回，雷书记就能更加暴打他第二回。

他越想越怕，越怕越不知所措，哪儿还有心思继续上课，教本都来不及收，便哆哆嗦嗦地跑回宿舍，生怕慢一步就会被从天而降的雷书记堵截，然后死无葬身之地。

雷钰闯进教室暴打老师，消息本来就够爆炸了，这会儿还惊动了雷书记阴沉着脸过来兴师问罪，学校瞬间就炸了锅。

校长赶来的时候，学生们已经把现场围了个水泄不通。

雷钰一脚踹开宿舍木门，躲在屋里坐立不安的人一个激灵往墙边退，又立马迎上来。

雷钰看到一个裹着棉大衣的身影，以为自己眼花，又看了看，没错了，真穿着宽大厚实的棉大衣，衣领竖起来，恨不能把脸和脑袋整个的都藏进去。

雷钰看着对方的脸，又看对方的眼睛，恐惧、懊悔、不知所措，确认过眼神，就是要找的人。

围观的人发出哄笑，但雷钰却笑不出来，他看着面前瑟瑟发抖的大棉袄，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同样无言以对的还有雷书记，他不是被对方的黑色幽默给征服了，而是恨！恨其不争！恨铁不成钢！

在来的路上，雷书记已经整理好了自己的情绪，他是雷钰雷骁的爸爸，也是镇上的书记，他要护犊子，但是也要讲道理，纵然老师打了自己的儿子，那也一定有他的原因。

而雷钰是他从小看到大的，这孩子本性不坏，但是个什么尿性，自己若是不清楚，就没有人敢说清楚的了。

问都不消问，雷钰儿肯定是二话不说直接开干，那肯定也是不对的，何况对方还是老师。

可是现在，面对这样的……货色，雷书记不禁自问:怎么就当了老师呢？怎么配当老师呢？

开除算球！但雷书记终究没有那么决绝，只是把他从中学降到小学，调去了蔡家堰，以观后效。

“咋没让你爸把他开除呀？”

“你问我我问谁去？又不是我说了算。”

“那我们就这么算了？”

“不然呢？”

“他不是被调到蔡家堰教小学了嘛？”你们不懂？

一阵不道德的安静，然后大家会心而笑。

“送他去！”

“送他，送他！”

“哈哈……”

那天阳光明媚，一个中学老师神情沮丧地背着行囊走出中学大门，长途跋涉、翻山越岭去往蔡家堰。

在过长梁子的时候，山坳上突然窜出来一群男孩子，他们人手一只弹弓，橡皮弦拉得满满地，然后猛一松手，无数石蛋子便朝着那个中学老师毫不留情地飞砸过去。

坏猴子们欢呼雀跃，那个中学老师被打得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