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十一点,电话响起,欧阳睡意朦胧中摸出枕头下电话，“阿水?”

阿水和欧阳认识30年了，特殊的经历让他们结下了深厚友谊。

90年代初，阿水、欧阳应征入伍，第二年便遭遇特大洪水，阿水和欧阳所在的连队接到抢险任务，火速奔赴前线，战斗结束后，阿水、欧阳最后一批撤离，他们登上木船准备返回时，错不及防，一个巨浪席卷过来，欧阳身子一摇晃跌入激流中，情况危急，阿水抓起救身衣迅速套在身上，一头扎进洪水里奋力拼搏，死死抓住欧阳，欧阳才幸免于难，从此，两人像亲兄弟一样无话不说。

01

五年前，阿水从部队转业定居在另外一座城市，事业有成、家庭和美，最为骄傲的当属独生女儿——一个令众人称羡的“别人家的孩子”，学习上一路高歌猛进，考进阿水两口子心仪的大学，孩子优秀是阿水快乐的源泉，生活像浸了密。

阿水的人生像似开了挂，生性豪爽的他，越发得意起来，经常呼朋引伴，觥筹交错，酣畅之余，朋友散去后，通常接近半夜，阿水的脑细胞依然被酒精撩拨着，兴奋难抑，这时,总爱找远在异地的好友欧阳聊聊，热线拨打过来，话匣子一打开，上下五百年，前世今生娓娓道来。

欧阳接到阿水的电话，一听那含混不清，嘻嘻哈哈的腔调，就知又喝大了，欧阳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他太了解阿水，“以酒会友交天下朋友”的豪迈，南来的北往的都是客，眼下没有个把、半个小时，阿水无论如何是不肯放下电话的，不能扫兴，只好陪聊 。

有几回时间太晚,阿水尽是些莫名其妙的说词，欧阳便借故有事挂断电话，阿水却像粘虫一样，电话不停地打来，“哥…哥…”喊得贼亲。

欧阳于心不忍，起身走出卧室来到客厅或阳台，干脆倒上一杯茶坐定，听阿水写意人生，如长篇小说般地聊起他遇到的“高兴”事----朋友来了。

欧阳常听见弟妹灵子在电话里轻声叹息，嗔怪阿水，灵子说：“哥，他整天不着家，三朋四友地应酬，又喝多了，你得管管他。”阿水则大着舌头说：“去…去…我和我哥聊会！”

阿水这种生活状况，欧阳很是担心，常在第二天，给阿水打去电话，自然少不了批评，提醒他少喝点酒，如今不再是二、三十岁的小年青，得注意身体，多关心、关心家庭才是正事，更不该常半夜“骚扰”自己。

阿水一边嬉笑，一边解释昨晚的“特殊”情况，老首长来了、老战友来了或老部下看他来了……情谊厚重呀！哪能没酒？哪能不尽兴？欧阳只好作罢，只得为他这份酒后的情谊心甘情愿地埋单。

欧阳陪聊，似乎成了阿水酒后的“茶点”，快乐分享的最后一道程序。话匣子一打开，陈芝麻烂谷子，翻来倒去地说，没有多少新意。但，阿水知道欧阳很关心女儿，每次都不忘“汇报”一下女儿的情况，傲人的成绩，令人称羡的奖学金，飘飘然的心情一如他此刻飘飘然的身体。孩子优秀，欧阳跟着开心，这个少言寡语的孩子他一直都很怜爱，她从小到大自立自强，默默地做自己的事，很少需要父母操心。

阿水的酒局越来越多，酒后的电话也越来越密，喜笑颜开的谈吐，让你不容怀疑他快乐的人生。

02

半年前的那场噩梦，改变了阿水。

那是除夕前夜，欧阳夜班，阿水打来电话，欧阳以为阿水又喝多了，犹豫着摁下接听键，正想告诉他上班忙呢，没时间陪聊。不想电话里传来阿水振破耳膜的哭嚎，与即将到来的新年喜庆极不相称。

阿水两口子都是公务员，年前站好了最后一班岗，下班时，阿水领回单位发放的年货，红彤彤的礼盒大一包小一包。

阿水把年货赛进后备箱，居然满满当当，心里美滋滋的，拿出手机拍张照发给老婆孩子，把快乐提前分享。拿起手机时，瞥见女儿朋友圈的发言，“我要自由，我要飞……”

“这孩子，现在还不是你自由的时候!”

阿水看到女儿“幼稚”的发言，怜爱地笑笑，踩下油门，打开音响，跟着吟唱，心情随着这欢快的旋律飞翔。

几公里的路，很快就到家门口，阿水停好车，打开后备箱，拎出那几盒红彤彤的礼盒，嘴里还延续着刚才那首欢快的曲子，向单元楼走去。

没走几步，见自家那栋楼下围拢一群人，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什么、旁边停着警车，警灯闪烁，阿水心咯噔一下，止住哼唱。

突然阿水的电话急促地响起，他的心一下收紧。

“您是毛先生吗？”

“嗯…嗯…”

“您赶快回来，您女儿坠楼了……”

阿水的头“嗡”的一下，礼盒撒落一地，他发疯似的向前跑去，扒开人群，地上，那张血肉模糊的脸竟是那样的熟悉。

他扑倒女儿身上呼唤着，摇晃着，凄厉的哭喊划破长空，扰乱了年的祥和，却追赶不了女儿那意已决绝的自由、那渐已飘远的灵魂。

女儿的眼睛微微地闭着，像沉思，又像平时的低眉顺眼，一只手半握放在胸前，另一只手无力地垂放在身边，似乎想给前来告别的父母作个揖拜个早年，双手还没来得及抱握成拳，就追随她的自由去了。

在这之前，女儿一直是那么乖巧懂事，童年开始，她就顺从父母的安排，暑假、寒假，辅导班，兴趣班...心情随呈递给父母的成绩、随父母的心情变化，她是乖乖女，怎么能让父母失望？她顽强地坚持着，终于考进了父母心仪的大学，成为大家眼里的“别人家的孩子”。

她是优秀的，她不能松懈，她要勇往直前。

大学里，她依然像拧足了劲的发条，一心想着考研，读博。她每天穿梭在教学楼、图书馆、食堂、宿舍之间，没有花前月下，没有卿卿我我，孤灯伴孤影。她最终换来破格保研至那所大学，那所父母希望的大学。寒假，她把消息带回家，给父母呈递了一份最厚重、最宝贵、最开心的新年礼物。

一个声音却在她胸腔呐喊，她要到更远的南方读研，寻得片刻属于自己的自由，另一个声音却更清晰，“孩子，你得听父母话，上这所大学。”她缺乏反抗的勇气，她又说服不了自己，寒风瑟瑟中，她慢慢地登上了顶楼...

“抑郁...？”

“女儿你怎么会抑郁了呢？…..如果我少几场酒局，少几场应酬,对你多份关心和关注，持颗平常心待你，少一点要求，让你多一些自由和快乐……”阿水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生活陷入了黑暗的死寂，阿水再没打过电话给欧阳。

欧阳担心阿水，隔三差五打去电话，做些苍白的安抚。开始两个月，电话里，他仅听到阿水悲悯的哭声夹杂着含混不清的言语，一如他喝大酒时的谈吐。欧阳是个嘴笨的人，不知如何开导？只好默默地听阿水哭，跟着流泪，直到阿水哭累挂断电话。

之后的电话，阿水的声音都是沙哑的，没精打采简短的几句，一副哭乏了的样子，再不愿多说。

渐渐地，欧阳拨打的电话少了，欧阳嫂虽建议欧阳多联系阿水，陪他聊聊，缓解阿水一点痛苦。欧阳却叹息道，“每次给他打电话，首先煎熬的是我自己，听到阿水有气无力、万念俱灰的声音，更是不好受，面对这样的遭遇，我真没法安慰，还是给他们一些时间，让他们自己慢慢走出来吧！”

……

03

欧阳摁下接听键：“阿水，这么晚有事吗？”

“灵子想找嫂子聊聊。”

欧阳嫂一听灵子找她，忙接过电话，话筒里传来灵子轻柔而肯定的声音，“嫂子，我们打算做试管婴儿，想听听你的建议…”

欧阳嫂是妇科医生，灵子很自然地想到她。她听到后心头一紧，顿了顿问灵子：“你今年多大了？”

“虚岁50，…可我太想孩子了！”

“这….”欧阳嫂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电话里灵子继续说，徐徐缓缓，“孩子一走，我几乎崩溃了，几个月都没有了月经，我能不能先调理一下身体，待月经恢复正常，再做试管婴儿去…..？”

“灵子，这……”欧阳嫂明白了灵子的意思，她不知道该如何和灵子直说。

她犹豫一下，还是直言不讳地说：“我是医生，抱歉！说话有时可能不太中听。情绪变动，尤其经历过如此残酷的打击，可能是会影响到月经的正常来潮。但，也不排除你已经有绝经的迹象，这或将意味着你的卵泡频临耗竭…即便有受孕可能，你这样的年龄，这样的身体将会面临着巨大的挑战……”

“我想好了，我想试一试。”

“当然，也不是没有可能，你们还是先到医院，正确地评估一下你现在的身体状况再说吧，成功与否，你还需有好的心态去面对…..”

电话交到阿水手里，他告诉欧阳嫂，“自女儿走后，灵子一直没法走出来，人变得很瘦，现在突然想到试管婴儿，我有心打消她这不太切合实际的想法，但看她坚决的样子又不忍心，只好无条件地支持她。

阿水在电话那端继续说着：“第一次去医院，医生直接告诉她已经不可能了，她不愿放弃，又找了另外的医生，医生只好死马当活马医。我看她天天遭的罪，心疼啊！别人做这样的治疗是隔天打一针药水，灵子却要打三针。医生说她一侧卵巢已经没有卵泡，另一侧仅有三枚，打针开始的几天还见长，而后的几天就不动了…….”

阿水还在电话里说着，絮絮叨叨中透着低沉……

欧阳、欧阳嫂挂断电话，轻声叹息，都陷入沉思，他们通过半掩的窗帘，发现如萤的星光正垂挂在天际，影影绰绰，那里会是天上宫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