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满了,就从口中溢出。——乐府
大唐帝国不仅仅是对盛唐政治、军事和经济的形象描绘,也是对大唐文化的浓缩。谈及唐朝的文化,诗歌当是最为耀眼璀璨的一颗明珠,尤其是盛唐诗歌。而谈及盛唐诗歌,“唐诗三才”——天才李白、地才杜甫、人才王维是绕不开的三座高峰。之所以用高峰誉之,源于他们三个在诗歌领域开疆拓土取得的成就迄今无人能及。三个人在各自的领地率性而为,用自己的方式抒写着、表达着,完全跳出世俗条条框框的束缚。
在三人的心目中因为各自信奉着自己的诗魂,所以就有了各自的神韵:天才李白以“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傲骨,以道家的思想行为示于世人,吟唱着“仰天大笑出门去,吾辈岂是蓬蒿人”走向自己信奉的生命殿堂(在谪仙人的精神世界中出世与入世的厮杀一刻也没有消停过);地才杜甫以“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的悲悯情怀,低吟着“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用双脚丈量着大地,感受着黎民苍生遭受的苦难;人才王维以“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的佛理禅趣,参悟着“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包蕴的世情冷暖。一道一儒一佛,三个人用各自的方式诠释着自己所信奉与追求的精神信仰,并用各自的形式书写着自己与世界相处的心境。各自把这种心境用诗歌的形式呈现出来就有了不一样的特质与情韵。不论是出世,还是入世,当三个人把各自的思想情感与精神追求通过诗歌的形式表现出来,就有了不一样的情致。借助诗歌走进诗人的精神世界中,触摸的灵魂质感不同,获得的情感体验也就不一样。
与诗仙、诗圣相比,公众对诗佛王维的了解不是太全面具体。之所以这样,一方面源于他们的诗歌进入公众的视野,为世人熟知的篇什数量不同;一方面源于李杜诗歌中传递的思想——儒家和道家是本土化的,人们因熟悉而亲切。而王维思想的主体是佛,这种外来的思想尽管对生民的生活与思想产生一定的影响,但相较于儒道似乎少了一点厚度与温度。不过,从盛唐诗歌发展与多元呈现的角度看,三个人分别以自己的方式在盛唐诗歌的园地中开辟了独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与兼济天下和独善其身相比,王维选择以修身养性的方式与社会相处为浮躁的社会注入了一股清流。当然,这股清流是小众性,而非大众化的。也正是有了这股清流,才为一些人开辟了一方安放灵魂、休养生息的静土。谈及王维,人们会用这样几个标签——诗佛、田园诗派、辋川等。与一般人相比,王维算得上是早慧性的,二十一岁及第。在寻常人看来,如果不出意外,王维应该能够在仕途上有很好的发展前景。可是,安史之乱爆发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和仕途路径。任职伪朝差点让他丢了性命。从鬼门关走一遭的摩诘意识到官场的凶险,于是开始为自己寻找一种自我保护的方式。获得宋之问遗墅,经过精心修缮后,王维开启了半仕半隐的人生模式。
虽然把陶渊明的生活视为自己生活的模板,但是相较于靖节先生,王维的隐不像陶渊明那样入不敷出、穷困潦倒靠接济和挪借度日,而是衣食无忧、三餐不愁。仅这一点,王维是看不起他的人生导师的。不过,相较于陶渊明子嗣绕膝、享受天伦(尽管几个孩子都平庸,没有中榜为官之才,但有孩子陪伴,多少能够少去孤寂的啃啮),王维的晚境就孤寂凄楚得多了。如果不是在酒肆中“拾到”喝得烂泥一般的裴迪,王维在人生的最后阶段将会更加可怜。在王维的最后一年有了裴迪的陪伴,一个饮茶、一个喝酒,相互打趣、戏谑,才减少了寂寥与冷清。管家的悉心照料、裴迪的半醉半醒的说笑,时而到后山寺与方丈们参禅念佛,一年的时间匆匆而逝。在夏天终结,秋光来临的季节,王维在孤寂与守望中离开了既爱又恨、既入又出的世界,因为此时为他整理诗稿的裴迪已经离开他有一段时日。
六十余载的人生命途,王维大部分的时间都生活在盛唐。对于士子来说,应该是恰逢其时,可是王维却选择了另一种方式经营自己的生活、摆渡自己的人生。富有才情,王维自然胸怀兼济天下之志。但是,造化弄人,面临人生的选择时,上策、中策和下策,他始终选择的是下策。之所以如此,源于一种求自保的本能。这一点与他同时代的李白杜甫相比就为后人增添了许多话语探讨的时空。就像他自己所言的:“有的人,就是要被违碍心愿的力推着,才有一颗活下去的心。其实呢,李白、杜甫也是这样。他们是自己‘过不去’,我呢,是‘过不去’找上我。”身处同代,王维对李杜所选择的与社会相处的方式投以复杂的心态,对两个人的才学也持有矛盾的心理。也许是长时间经受辋川风物山水的浸染,让王维不论在生活意趣方面,还是在诗歌意蕴方面都被烙上浓烈的“辋川意味”。在生命的最后一年,也许是真正参悟出佛道的真意,不论在生活方面,还是与社会交往方面,王维的言行举止都带有了浓郁的佛教徒的气息。在生命的最后阶段,王维用这样的方式与世界相处,也许是真正在吃斋念佛中抵达到一种佛道的高境,也许是因为他认为这个世界对他太残酷——“想做个好儿子,却没有父亲;不想做个丈夫,却娶了一房妻子。早年也一心隐居村野,却必须养活弟妹。想保一世清名,却被安禄山逼着做了伪官。”因为违碍心意,他只得选择从尘世逃离,希望通过参禅念佛以实现自我的救赎。
王维之才,在当时被誉为“长安第一”,但与分庭抗礼、想做宰相、成为曹操的李白和最忌惮、想做宰相、成为周公的杜甫相比,王维的锋芒似乎就不那么刺眼。归隐辋川,在那里走完自己最后的人生,不论是家居,还是外出访友,拄着拐杖佝偻前行的王维让人看着都心酸。老之将至,曾经的“长安第一”老境如此颓唐,是时代不容,还是心性使然,不得而知;而何大草老师用自己的书写方式把王维生命最后一年生活的境遇呈现在读者面前,是掬一点同情,还是引发人生的思考,也同样不得而知。不论如何,当我们在品读苏子瞻对王维才学给予的评价——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时,我想,每个人心目中为王维设定的模样都不会发生根本性的改变。也许,针对王维的生命自己,从托翁“幸福的人是相似的,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的话中能够得到更多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