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司南
27岁那年,玉兰突然觉得自己老了。
浴室里的镜子总也擦不干净似的,水渍斑斑,模模糊糊。可它依然照出了她的沮丧和颓败:半长不长的黑色卷发,死气沉沉地耷拉在头皮上,像极了菜市场大着嗓门的大妈;黯淡无光的黄褐色皮肤,让人无端想起老家那贫瘠的黄土地——她看上去实在糟糕透顶,哪像什么城市白领。
可那时候她还不是这样的,她扎着高高的马尾辫,穿着白色连衣裙,骄傲地从校园里走过,一路见证她成长的老师和同学都说她用了三年时间,从丑小鸭蜕变成了白天鹅。
她就在那个时候和他相恋了。他们爱得热烈,写信,打电话,积攒的钱换成车票机票去看对方。她以为从此就是地久天长。
没想到,六年后,他提出了分手。
在寒冷的冬夜,她从合租房里悄悄走出来接电话。她哪里肯相信,她以为在做梦。等到梦醒了,她才发现自己只穿了单薄的睡衣,趿着一双凉拖鞋。她一动不动站在那棵玉兰树下,她不明所以,她哭,她闹,可是一切都无济于事。她想去他那里看个究竟,可是他不许。他说,你来我也不会见你。他喊来一个女孩跟她通话,那女孩说,姐姐,请你成全我们,我和他真心相爱。
她向来不习惯争斗,何况是感情。她不再发出任何声音,默默挂断了电话。她决定什么都不做。但泪水却止不住。
那一晚,她在玉兰树下坐到了天亮。室友何时出来给她披上羽绒服的,她浑然不知。
第二天,室友去弄头发,把她也拉了过去。室友说,换个发型,换种心情。她知道,室友其实是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家。在理发店里,她由着别人倒腾,烫了个卷发。女人做头发,不就是这样,直了弄卷,卷了弄直,或者再换个颜色。她原本也想染个栗色的,他们说配卷发好看,但事到临头,她不干了——她想起当初和他的第一次见面就是这样的栗色卷发,他说她像洋娃娃。毕竟,那时还年轻啊。
他们都说这样不好看,天生该直发配黑色,卷发配栗色。她一听“配”就流下泪来,想当初,多少人说他们郎才女貌呢?!大伙儿一见到她哭,都吓坏了,赶紧说那就这样吧,以后再说。
照镜子是半个月后了。那一刻,她第一次发现镜子里的人如此陌生,恍若隔世,一股苍凉穿透而来。她知道自己状态差,但没想到这么差。或许,终究还是老了吧。
但她依然鼓起勇气走出了大门。迟早要走出自己的世界,她想。而今天,是她去见一个人的日子。她答应了好友小林。
昏暗的西餐厅里响着轻柔的音乐,她走到小林身边坐下,礼节性地朝对面的男子点了点头。她甚至没有好好地看看他。这是她这么长时间来第一次出门。她感到肚子有点饿,于是认真地吃起东西来。向来也不健谈,此时,更像是以吃东西的方式在告别,从牛排到意粉到果汁,她挨个消灭,把自己面前的那一份吃得精光。
他们聊了什么,她并不关心,偶尔他们也会问她一些问题,她便简单回复,当然,亦不记得问了什么,都是无关紧要的吧。走出西餐厅,他们一起逛街。她对买衣服并无兴趣,所以等着朋友试穿。他也等着。两个等着的人自然聊了起来,并且他问她要了电话号码。她也顺手记下了他的。到此,她才知道他叫彬,有一个好听的复姓:慕容,在省电视台工作。
当晚,他给她发了条信息,也没说别的,就推荐了一本书,叫《积极心态的力量》。她笑了笑,不置可否。一颗千疮百孔的心岂是一碗鸡汤就能拯救的?回复了“谢谢”两个字,关机睡觉。
次日醒来,窗外鸟鸣入耳。前所未有的神清气爽。如果不是掐指一算,她都不知道自己多久没有睡得这么踏实和香甜过了。
日子复又进入寻常轨道,每日乘坐地铁上下班,在合租房里读书写字,做饭煲汤。闲下来时,依然会想起过去的时光,仿佛有一尾鱼不为人知地潜伏在水里,总要时不时地浮上来吐泡泡。
彬偶尔会发信息来。聊聊读过的书和看过的电影。她这才知道他是复旦毕业的才子。旦复旦兮,那曾经也是她的梦想学府,不过高考失利,她与它失之交臂。她在心里生出几分景仰来。
那日,小林举着三张票跟她说,彬给的,民乐交响,你肯定会喜欢,我们一起去。她欣然前往。她想,人终究得往前走。
因了复旦的原因,她偷偷打量起他来:不高不矮的个子,不胖不瘦的身材,白色衬衫套一件卡其色针织背心,米白色休闲裤,浅棕色休闲皮鞋,干净舒适,温文尔雅。
忍不住又想起他来。弄不明白,一个人,说变就变,到底是因为什么。想着,一行泪涌了上来,赶紧装作擤鼻涕的模样悄悄把纸巾伸过去擦了干净。
好在音乐是好的,不愧是多年好友,小林了解她。她在《琵琶语》里追忆,在《梁祝》里落泪,在《彩云追月》里释怀,在《十面埋伏》里突破重围,在《春江花月夜》里沉醉……囚禁的那颗心慢慢解封,很快在音乐里舒展开来。结束时,乐团行礼,大伙儿喊“再来一曲”,她也忍不住站起来,一边奋力鼓掌,一边大声呼喊。热烈的音乐厅里,像是迎来了春天。乐团抵挡不住,又连续加演了两首。
回来的路上,她忍不住偷偷看了看他的脸,轮廓分明,五官俊朗,眉眼英气,略有一点忧郁气质。她很少追星,但是他让她想起一个演员,名字叫李光洁。
再购书时,不禁想起那本《积极心态的力量》,于是顺手添加到购物车,买了来。
她把它放到床头,每日睡前翻一翻。不曾想,心态真的变得积极起来。她好好做材料,报项目,原本以为时间不够,无论如何都是赶不上的,可当她学着以积极的心态去面对时,发现事情果真悄悄地发生了改变,朝着理想的方向前进,她顺利过关。她努力写稿,编辑们说有好一阵子没见到她了,还以为她不再写作。她歉意地笑了笑,接着一篇一篇地砸过去。紧接着,稿费单像雪花片一样四处飞来。单位里举行文艺汇演,她果断报了名,不过因为觉得自己不再年轻,便没去歌舞组,而是参加时装表演,她被分在礼服和旗袍两个组。
演出那天,有专人化妆。穿上香槟色小礼服的那一刻,她都快有点不认识自己了。身边的伙伴惊叹:你看上去有点像央视主持人周涛。也有人说:你笑起来特别好看,你要多笑。
她便对着镜子笑了笑,有点生硬,有点傻气。但总归是笑了。她干脆抓起桌旁的话筒,学着周涛的样子,一字一句地说:“观众朋友们,这里是中央电视台综艺频道……”
指导老师笑着说:下次玉兰来试一下主持。
她的心情真是前所未有的明朗,头顶那片乌云似乎悄悄散开了。
在台上时,她没忘了嘴角微微上扬。
从台上走下来时,伙伴们拥抱了她说:非常好,比平时还要好。其实台下黑压压一片,她什么也看不见。
旗袍是最后压轴。她和一个小伙伴相对而出。站在黑暗中候场时,她听到了熟悉的乐曲响起,那是梁朝伟和张曼玉主演的《花样年华》主题曲,太适合穿旗袍了。音乐一响,她就忍不住落泪。一幅画卷在她面前慢慢展开,那是旧时的弄堂,是行走的黄包车,是热闹的上海滩……她不由得挺直了脊背和脖颈,款款走入。
台下的欢呼声如潮水般涌来。走下台来,只听得指导老师和伙伴们有力地说了两个字:“成功!”
表演者们都很兴奋,他们决定出去大聚餐,吃烧烤喝啤酒,来一场狂欢。
她脱掉旗袍,卸了妆,只觉得繁华落尽,一片凄凉。
彬捧着一束鲜花走上来。有人问:你男朋友吗?
她赶紧摇了摇头,又四处看了看,想找到小林的踪影。他解释说:“小林很忙,派我当代表。祝贺你演出成功。”
她接过鲜花,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单位内部的小演出,还劳驾你,多难为情。”
他说:“我也很喜欢《花样年华》。”
伙伴们都走了。他问她是否饿了,要不要吃点东西。她摇摇头,环顾四周,人去楼空,像是自言自语:不想吃,想走一走。
他说:“我带你,去江边。”
江边凉风习习。他脱下外套问:“你是否介意披上我的外套?”
她看了看自己单薄的衣衫,笑了笑,终于还是接过衣服默默地披上了,说:“谢谢!”
他说:“今晚的演出,很不错。我从第一个节目看到最后一个。你特别棒。”
她停下脚步,问:“你一直坐在台下?”
他笑着说:“是的,我就坐在第一排,我有电视台工作证。台上的每一个人我都看得很清楚。”
他接着说:“你笑起来很好看。你应该多笑。”如果不是此前也有人这么说,她会以为他这是奉承。
她突然有点局促不安起来,觉得脸上发烫。她想,他在省电视台见惯了多少高端的演出。
她岔开话题,说起那本书和自己的收获。
他听着,时不时侧过脸来看看她,满满的都是鼓励。
因为《花样年华》,谈及最喜欢的年代。不约而同都选择了民国时期。说起胡适、鲁迅、蔡元培、辜鸿铭、林徽因、徐志摩、梁思成、金岳霖、钱钟书……你说出一个,我赶紧接一个,像是棋逢对手的竞赛,像是遇见知音的附和,还像是配合默契的游戏。长长的名单被甩在空中,有趣的故事被抖落在风里。好不热烈,又好不欢快。闪烁的霓虹灯仿佛也眨巴着眼睛在认真地倾听。
空气里一丝一丝滋长出甜蜜的气息。
他告诉她演播厅的一些事,说起初见演员刘雪华时的震惊。他说,那时候她年纪已经很大,但依然很美。就在电视台包的夜游轮船上,她的老公单膝跪地,向她求婚。那一刻,他很感动。
好久没说这么多话,根本停不下来。像是挖开了一股隐蔽的清泉,汩汩而出,源源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