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一直以为篮球是众多球类中最鲁莽的一类。在初中的球场上，我经常看到几个人为了争夺滚落在地的篮球而纠缠在一起，拳脚并用，再加上一张不停吐着脏话的嘴，抢到最后面红耳赤，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作为班上最瘦且最矮的同学，我自然对这类“野蛮人运动”敬而远之。

初中的我虽然人矮，但是志不矮。我做任何事都有种近乎执拗的不服输的精神，别人在哪方面很优秀，我就一定要比他做得更优秀。上天也眷顾我，让我所有的努力都及时获得回报——成绩名列前茅，羽毛球、乒乓球在学校鲜有敌手，各种比赛奖项拿到手软。同学羡慕的眼神，父母赞赏的目光，使我执拗的心理膨胀再膨胀。就像是一只不断充气的气球，最后终于支撑不住外界的压力，爆了炸。而击碎我信心的，便是篮球。

全新的高中生活让我对篮球有了全新的理解。几个不认识的人聚在一起，一场球下来，便默契得就像亲兄弟一般。篮球的魅力在于，持球者在众多防守者间跳跃、穿梭、华丽转身，躲过无数扑面而来的手脚，把球干净利落地投进篮筐里，迎接男生的呐喊和女生的尖叫。那潇洒的英姿，宛如单枪匹马闯进万军丛中大杀四方的项羽，以一己之力开辟血路，解脱地自刎乌江般震撼人心。原来，打篮球也可以如此优雅。

于是，我的好胜心开始作祟：我一定要成为球场上最靓的仔。

我毫不犹豫地加入了他们，丝毫没有考虑到我在这方面经验为零。当球传到我的手中、它的橡胶质感因为碰撞而震动时，我茫然了——我既不会投篮，也不会运球。我把球抛给队友，球垂直直击胸口，队友应声倒地；我把球投向篮筐，球飞过了篮板，砸进了人群中；我尝试运球，双手不听使唤，球成了敌人的囊中之物。一次次的“失误”拉开了两队的分差，队友面色难看，对手喜形于色。

一次失败并不意味着什么，我这样在心里安慰自己。从那时起，我就开始苦练篮球。放学铃响了，我就抱着球守着操场；周末不回家，黄昏把我在球场上的影子拉得老长。球经常不听指令，一个人在球场上追着球跑，追累了，就停下来，看着球碰到远处的栏杆再弹回来，滚到我的脚下。我摸摸它胖乎乎的身形，想着自己日复一日的进步，心中泛起了希望的涟漪。

事实证明，练习与实战永远是两码事。无论我在练习中投得有多准，我永远都是在实战中最手足无措的那个。球离手，要么被对手抢走，要么在空中歪歪扭扭地划出一条曲线，在篮板上弹一下回到对手的手中。为了掩饰自己“失误”的尴尬，我总是会惋惜地大叫一声，好像这样就能填补我内心的伤痛似的——后来我才知道，球场上最排斥那些大呼小叫的人，因为这是弱者的表现；强者总是无声地用行动证明自己。

队友不再信任我。他们宁愿传给对手也不愿传给我。组队的时候，我永远是最后被选走的那个。我持球时，他们以一种悲悯的眼光看着我。我恨那些眼神，那是看向弱者的眼神，而我从不愿承认自己是弱者。

有一天，我受伤了。我跳起来努力抢球，落地扭到了脚。我抱着脚踝躺在地上时，所有人都围过来，关心地询问我的情况。在那一刻，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我的身上，疼痛感被汹涌而至的虚荣心与满足感淹没，一种史无前例的荣光照耀在我的身上。我终于从那漆黑的舞台角落里走出来，成为了正中央的主角——即便是以这种卑微的方式，我仍感到没来由的自豪。我意识到自己妥协了，承认自己是弱者，承认自己需要同情与怜悯。为了获得更多同情，我哭得很伤心，丝毫不像一个十五岁的小大人。而结果是，他们都羞耻于我孩子气的行为，默默地走开了，继续打起了球；我一个人患得患失地抱着脚踝坐在树荫下，听着他们欢快的笑声荡漾在球场上，落了一下午的泪。

痛定思痛，虽然我还是回归了球队，但我已不再自信。我不会主动地要球进攻，因为那只能徒增烦恼。但是，上天总是喜欢和你开玩笑，你越是躲避什么，他偏给你安排什么。我就算只是傻站在篮球架下，上天也会奖励我一个又一个篮板。每次我都怔怔地抱着突然出现在我手中的“馅饼”，感到不可思议。

队友们开始惊讶于我的抢板技术——即使身材矮小也仍能在壮汉之间的空隙精准地夺球，给了我一个绰号“板王”。我一拿到球就会传给队友，生怕它在我手上多呆一秒种就会被烫伤似的。他们开始为自己队伍中有个“板王”而骄傲，平时见到我也“板王”长“板王”短地叫着。在众人看来，这是对我的吹捧，却只有我知道，在这个绰号背后我忍受了多少心酸。

我开始卖力地抢球，以期得到更多的赞扬。我确实在这方面有些天赋，也从中找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当我一次又一次地起跳，与那些几乎是我两倍重的人进行身体对抗时，瘦弱的身躯终于再也支撑不住了——我在空中失去了平衡，狠狠地，背部着地。

疼痛瞬间爬上了我的脊背，我呆呆地望着地板上急急爬过的蚂蚁，几乎失去了知觉。汗水流进了我的眼睛，火辣辣的。抬起头，看到众人脸上焦急的神色，我挣扎着站了起来。

“怎么样言子？要不要去医务室？”

“没事。我到旁边歇歇就好。”

这一次，我没有哭。我拖着近乎坍圮的身躯在树荫下躺着，树上两只麻雀在打架。我愣愣地看着一只麻雀被啄得遍体鳞伤，不得不将自己的巢穴拱手让人。它一上一下地扑腾着翅膀，从我的身边飞过。

那时的我深刻地感受到，在这个世界上，只讲求“弱肉强食”。柔弱不为世界所接受，受伤了要打碎牙往肚子里咽。因为，只有坚强才能赋予弱者值得被同情的权力。我第一次如此彻底地审视自己：如此奋力地去追逐他人的赞扬，甚至不惜粉身碎骨，真的值得吗？

生活没有给我答案。

最后，我放弃了执着于篮球，我接受了不完美的自己。当我放开内心的枷锁，不再执着于他人眼中的自己，而是切切实实地发掘自己的潜质时，我终于意识到缺点也可以如此美丽。它教会你去珍惜你所拥有的、你所热爱的、你所擅长的，教会你去舍弃那些本就不属于你的物品，让你更轻松、更自由地生活在这个世界。

篮球成了我的一个爱好，我周末时也会怀念似的打上几个小时。在那时，我碰上了几个学弟，便玩到了一起。他们球技不怎么样，跟我刚入学时差不多。他们投篮会投到篮板后面去，给我传球时太过用力会让我摔倒在地，运球经常篮球乱飞。他们被抢断时会讪讪地笑笑，没有投中时会“哎呦”地大叫，受伤了会站在场边一个人默默地抵御眼泪。

我看着他们，就会想起我当年的身影。

我尽己可能地尝试帮助他们，让他们走出失败的苦痛，让他们不再走上我曾经走过的路。我不再给他们传球，因为我怕他们再因失败而伤心；我在场上打球时，会默默地关注那些站在场边流泪的身影；我偶尔会称赞他们某一长处以给予鼓励；我也会说“怎么不给某某球”帮他们挑战自己。当我下意识地做出这些动作、说出这些言语时，我意外地发现原来队友对我的行为和我现在对他们的行为如出一辙。一想到这里，我心头就猛地一颤。

原来，他们一直在关照着我。

原来，“弱肉强食”之外还有一个概念叫“同舟共济”。

那天的黄昏真的好美好美，把我的影子印照在球场上，拉得好长好长。在那影子里，坠下一根树枝样的东西，落到地上，化成了一串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