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花问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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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花问劫

雨,是后半夜悄然落下的。我静静地蹲在青苔漫生的石阶上,百无聊赖地数着雨滴,当第三十二滴雨珠坠入青苔的凹痕时,仿佛也坠入了我的心底。檐角垂落的雨帘,将老宅院晕染成了一幅朦胧的水墨画。墙根那丛野姜花,在风雨中被打得东倒西歪,花瓣零落在青砖缝里,那模样,倒像极了谁家新寡妇遗落的胭脂印,带着几分凄楚与哀怨。

“死丫头又发呆!”记忆里阿娘的嗔怪突然在耳畔响起。那年,我年少无知,偷摘寺里的白玉兰,满心欢喜地想给心上人簪发,却被阿娘逮个正着,手里还紧紧攥着半截折断的花枝。此刻,竹梢忽地掠过一只白鹭,翅尖扫落的露珠正巧跌进掌心,那凉意瞬间传遍全身,让我不禁打了个哆嗦。这凉意,竟和那年他替我簪花时,指尖划过耳垂的温度如此相似,一凉一暖,交织成一段难以言说的过往。

沿着溪畔缓缓前行,红鲤逆着水浪奋力直往上游蹿。它们的鳞片在雨幕里划出赤金的弧线,那灵动的姿态,让我想起去年在画舫上,他耐心地教我执笔描鱼鳞:“要顺着水流的方向运笔,就像……”然而,话尾却被突如其来的雨声无情掐断。如今,空荡荡的枯藤上还系着褪色的红绸,风一吹,便噼里啪啦地响个不停,那声音,像极了他当年没说完的半截情话,在风中飘荡,却始终无法落地。

竹影在粉墙上摇曳不定,忽有凤尾蝶从残红里惊起。那蝶翅上沾着星点胭脂,竟与妆奁底层那盒陈年香粉的气息悄然重合。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扑,它却轻盈地掠过水面,惊散了游鱼,搅碎了满溪的胭脂色。这场景,让我蓦地记起《牡丹亭》的戏文。可那日杜丽娘游园时,可曾像我这般,满心怅惘,连影子都比人先老去?

“姑娘仔细着凉!”岸边浣衣的妇人关切地递来粗布手帕。她鬓边别着朵蔫黄的栀子,那模样,让我想起去年端午,他别在我鬓角的茉莉早已凋谢,可我却还死死攥着不肯摘下,仿佛那朵茉莉承载着我们所有的回忆。帕子上的皂角香冲得我鼻子发酸,这真实的味道,倒比佛堂的线香更让人觉得真切,线香缭绕的是虚无的祈愿,而这皂角香,却带着人间的烟火气。

雨势渐渐停歇,西天漏下几缕金光。新竹叶筛下的光斑在溪水里游成碎银,有只湿漉漉的蝴蝶停在我鬓边。翅翼上沾着的花瓣残香,竟与那年他赠我的胭脂匣气息重叠。那匣子,早该随葬在去年深秋,可为何还会留着余烬般的香气?我伸手去碰,指尖却被竹刺扎出血珠。血珠渗进泥土时,恍惚听见泥土深处传来细碎的破裂声,像极了那年他摔碎药盏时,瓷片扎进掌心的轻吟。那破碎的声音,仿佛是我们破碎的爱情,再也无法拼凑完整。

竹梢又掠过白鹭,这次它衔走了我鬓边的残花。行至月洞门前,去年种下的并蒂莲已抽了苞。两朵花苞裹着层淡青色外衣,在晚风里轻轻厮磨,宛如一对亲密的恋人。我伸手想剥开看看,指尖刚触到绒毛,突然记起阿姊出嫁前夜,曾攥着我的手说:“这并蒂莲要等露水凝了三更才开,急不得。”如今,满庭落花都随溪水去了,偏这花苞还守着死理,守着那不知何时才能到来的绽放。

“大姑娘回吧,灶上煨着茯苓粥呢。”老仆在月洞门后轻声咳嗽。他袖口沾着灶灰,那模样,让我想起那年上元节,他举着兔子灯在雪地里等我,灯笼纸被风吹得哗啦响。如今,灯笼骨早朽了,可他还在老宅守着漏风的窗棂,守着这日渐破败的家。

归途经过荒废的戏台,残破的帷幔在风里肆意打旋。忽见台柱上歪斜地刻着两行字,像是新墨——“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我踮脚去辨,墨迹里混着陈年雨渍,倒像是谁把前朝的诗和今人的泪搅在了一处。正待细看,身后传来瓦片碎裂的脆响,惊飞一群灰雀。那声响,仿佛是命运的警钟,敲碎了我心中最后一丝幻想。

竹影婆娑处,杜鹃啼血般的钟声撞碎暮色。我数着钟摆的余韵往家走,忽觉鞋底粘着片海棠花瓣。抬脚要甩,却见花瓣背面用金粉写着蝇头小楷:“酉时三刻,西墙根见”。墨迹未干,倒像是谁刚从县衙告示栏偷撕的缉捕文书,带着几分神秘与诡异。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妆台上的铜镜蒙了层水雾。我伸手去擦,镜中人影却先红了眼眶——原是檐角垂落的雨帘,正把满院残花都浇在镜面上。那些粉白嫣红顺着镜框蜿蜒而下,在青砖地上汇成道淡红的小溪,倒像是要把满院春色都带到黄泉去。这满院的残花,不正是我们爱情的写照吗?曾经绚烂,如今却只能在这凄风苦雨中凋零。

“姑娘!”小丫鬟举着油纸伞冲进来,蓑衣上还沾着河泥,“后山滑坡了,您快把地窖里的经卷往高处搬!”我手一抖,刚埋进竹根的诗笺散落满地。最上头那张写着“愿逐月华流照君”,墨迹被雨水洇开,倒像是谁在哭湿的帕子上涂鸦。那洇开的墨迹,就像我们渐渐模糊的爱情,再也无法清晰。

雨又下了起来。我蹲在廊下剥青梅,酸涩的汁水染得指甲通红。忽见竹筛里躺着片残破的蝶翅,翅脉里还凝着金粉——和戏台柱子上那首诗用的,竟是同一种颜料。这金粉,仿佛是命运的丝线,将我们的过往与这残破的戏台、凋零的花朵紧紧缠绕在一起,让我在这簪花问劫的轮回中,无法挣脱。

我望着这满院的凄风苦雨,心中满是迷茫与怅惘。这簪花背后的情劫,究竟何时才能有个了结?或许,就像这无尽的雨,永远也没有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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