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高二的一场诗朗诵比赛。二十个班各派一个代表出战,有人朗诵食指的《相信未来》,有人朗诵舒婷的《致橡树》,有人朗诵戴望舒,有人朗诵郑愁予,“我打江南走过,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同莲花的开落……”一曲完毕,除了本班,其他片区的鼓掌声稀稀疏疏,有些尴尬。
只有一首诗打动了所有人。我已经忘记了那首诗的名字。只知道那是一首纪念海子的长诗。少年低沉的嗓音吟诵出来,伴着低沉的配乐,一种伤感的情味在整个礼堂里弥漫开来。礼堂教室里鸦雀无声,静得只听到少年的声音,“海子走了,那个像孩子一样的海子…”。仿佛在哪个角落里,有人细细地饮泣。
朗诵完毕,所有人似乎还在悲伤的情绪里沉溺,不愿意出来。几秒钟过后,掌声开始响起,大家才回过神来。
那是我听过的最好的朗诵。那几分钟里,我们穿越了时光的荒原,回到了1989年的春天,来到海子的葬礼,主席台上放着他的棺椁,那个少年是主持葬礼的司仪。
比赛结束了,他拿到了第几名?忘了,总之不是冠军。在评委老师看来,这样的“靡靡之音”并非佳作。但那有什么关系,他已成了我们心中的无冕之王。
“他如果写诗,一定是一个优秀的诗人。”几个小女孩都为他的气质所着迷。台上的他好像被海子的魂魄附体,忧郁气质的自然流露,超出了年龄的空灵,让我们移不开眼。
课后,我们通过同学要到了他们宿舍的电话。拿到纸条的那一刻,大家心里乐开了花。电话最终打出去了没有?忘记了。只知道在后来两年的岁月中,我们渐渐了解,他在生活中是一个乐观开朗的男孩,和同龄男孩别无二致。那日舞台上惊艳众生,不过是灵光一现,是情绪酝酿极好,也是技巧得当。
这世界,哪会有第二个海子?
海子。对他的了解始于“面朝大海春暖花开”那堂课上。美丽的女老师说,海子曾经是一个天才少年,十五岁上北大,二十岁当老师。他很穷,上学时只能吃馒头咸菜度日。性格孤僻,情感上屡屡受挫。最终抑郁成疾,卧轨山海关下。
当时只觉得,海子是一个很可怜的人。
后来知道得多了一点点,觉得海子和尼采有点像。他们都是身体孱弱、灵魂灿烂而轻盈之人。他们孤标傲世,不被人爱,毕生在孤独的王座上拷问着灵魂,从未饮过生命的美酒。他们都爱慕太阳。尼采说,我是太阳。海子说,我有三样幸福:诗歌,王位与太阳。
天上只有一个太阳,太阳没有同类。谁都无法靠近太阳,也不愿意靠近太阳,太阳只适合远远凝视。太阳独自映照这千年岁月,像西西弗斯一样静默无言。“一块孤独的石头坐满整个天空,他说:这一千年里我只热爱我自己。”太古至永劫的孤独。
多年以后的人生里,时常有这样或那样不快的时刻。想起了当初为一首诗歌都能激动一个星期的年纪,和那样透明的心肠。心里就有几分惭愧,有再世为人之感。这人生,原也没什么其他的法子,只能闭着眼咬着牙往前走,走过一步是一步。
海子曾说过,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谁都想这样。海子至死没能做到,我们更无可能。城市里已经没有马了,乡村里也很少见到。周游世界别的不说,钱和签证就是一个难题。别YY了,还是好好工作吧。于是,前一秒还在“灵飞轻”,下一秒就在“菜根谭”了。灵魂才飞升了几秒钟,现实的气流穿堂而过,于是身体又趴到地上开始数伤疤。
海子,我们都忘了。
在这样的一个深夜,我又想起他来。他说,我要做远方的忠诚的儿子,和物质的短暂的情人。他说,我要挥霍青春的岁月,然后放弃爱情的王位,去做铁石心肠的船长,走遍一座座喧闹的都市。他说,在危险的原野上,落下尸体的地方,那就是家乡。他说,要以梦为马……
他说的都是对的。明知他是对的,可是我们做不到。
海子死之年,25岁。我也快25岁了。到了今天,只能做到他说的:面对大河我无限惭愧,我年华虚度,一身疲倦。
惭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