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凉
当初周围都是索索的蝉鸣声,左不言说的话都被盖住了。王章才在摇曳的树荫中只看到师父手舞足蹈的剪影,另一旁师妹却还没从委屈中缓和过来,一个劲啃食自己手中的西瓜。
左思纯早就盯上了王章才盘子里的西瓜,他片刻的疏忽大意应该受到惩罚。她朝王章才挪了挪身子,伸手夺走一牙,这才注意到王章才那个笨蛋脑瓜看戏一般直愣愣看向窗户,便也好奇看过一眼,什么也没看到,问道:“爹爹在做什么?”
王章才敏感地发觉小师妹瘦弱的胳膊,他很小的时候便抱过师妹,用心感受过她每一处肌肤,又在她每一次长高中坚持不懈地更新自己的资料库,他总能清晰的知道师妹身上每一块骨头的长度。当然,在过去的岁月中,这项花费他大量精力的技能只称得上没用,而未来,也难有如果。
王章才享受着,他故作不知,假装注意着师父的表演,但心思早已飘到小师妹的脸颊上。这下被猛地一问,多少有些不知所措,答道:“是在跟师兄商量新药房吧。”
左思纯撇了撇嘴,原本想要继续霸占的心思也没了,只是望了望别处,又不愿回去读书,便兀自起身离开了。她又能去哪里呢?这里可是她的家,那些讨厌的人、事,凭什么赖在这里扰她的心情?她反倒被赶出来了。
左思纯走在林边的路上,她喜欢跑到林子那一头的小河边,褪去鞋子,或者不褪,让溪水慢慢包裹她的脚掌、脚心。水的表面张力和浮力什么的,就像一双手,不断哀求着她将那一双嫩足再放下来些,但左思纯不会让这个过程进行得如此顺利,她反复拿出又放入,让河水总有够不着的干燥面,玩弄着它。
冰冷的河水啪啪打在左思纯的脚底板,她有些腻了,寒意模糊了她的触觉,新鲜感快速流去,逐渐的这里只剩下难受。左思纯希望这个过程慢些,可湍流溅起的浪花打湿了她最后的脚背。她急了,全身心地感受着流水,把一双玉足缓缓沉没了,施舍般满足河水逐渐爆裂的欲望,这又何尝不是她的欲望?左思纯沉醉在这最后的满足之中,扑腾了几下,让交融更加猛烈。而下一次是什么时候,她也说不准。
远处的林子里已经有人过来了,她慌忙把麻鞋穿了个大概,站起身子,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然而她一袭罗裙翩然独立在这块石头上,一时间与周围清淡的墨绿显得格格不入——她早不该来了,她穿错衣服了。左思纯惊讶的发现问题所在,她不知何时起再没穿过从前的衣服。小了、破了,旧衣服都是不好的,或许新衣服也有缺点,但她绝不会换回来。
新新的布料没有消逝,它像是一个引擎,驱动周围一切都新起来,新了许多年却还未停止,她还需要适应。药房的新药材,家中的新面孔,无数的“新”将它们鲜艳的色彩来回覆盖,每一笔都是划时代的美好,每一笔都让过去折旧。
“你那两个师兄,谁更厉害?”“他们俩都学的什么?”“谁对你好一点?”左思纯觉得自己走得太快,她一定没搞清楚一些事情,她慌忙地逃窜起来。这处阴森古地终究展现出它的神秘,在她应接不暇之时悄然延展开来,就连那些伙计、账房,也纷纷变得陌生,变得让她喘不过气来。这太危险,她不想要新鲜了。
一路青泥板已被她和她的家人用光阴雕刻得柔滑,左思纯熟练地在上面比对着,哪一处有凹陷,哪一处适合落脚。青泥板旧了,有些地方不能用了。左思纯失望地发现这路已无需改进,它只能退休,或许它本来也不是什么上好的料子。只是在路的尽头,一片白白的路砖忽然出现,它轻薄短小,却灵活有力,它绝不能给予像青泥板一样的可靠感,但它如此新颖,还能用好多年,这比一切都诱人。
小路绕过一棵陈年老树。师傅,左中允,父亲,他们齐刷刷扎在那等着左思纯,就好像早早设计好了,他们像古树一般监视着过往,直到有人经过它,于是启动了机关。
父亲望着女儿,一切不合理的事情终于了结,他宠溺的问道:“两个师兄,你中意谁呢?”左思纯呐呐的回答了些什么,但很快又反问道:“为什么,是他俩?”师父笑了笑:“当然得是他俩,必须是他俩。”
风从左思纯的手心穿过,她感受到一股凉意。忽然间她发现周围停滞了下来。有什么东西阻止了她,她很害怕。为什么呢?她总能吃到别人那份。原来不是因为她自己,只是因为左思纯。她只是一个普通人罢了,普通到认不清字、看不懂经书,普通到背不下方歌、记不准药材,她的一切都拜左思纯所赐。
人们把她误认为左思纯整整十六年,因为十六岁以前的左思纯恰好跟她一样,都是平凡的小孩。而现在不是了,左思纯应该爱上她两个师兄的一个,她的父亲也终于有决断让谁来继承这家医馆。
可无论是谁,都不会是她。她太平凡了,拖了左思纯的后腿。左思纯已经没资格继承了,她也没有。就在这个设计好的午后,那往日的自由,那清澈的河水,都要离她远去了。她再不能任性,今天只是一个警告,警告她要专心的扮演好左思纯,让大家团团美美。
可谁也不会想到,她终究不是左思纯。往后的岁月中,她暗暗积蓄力量,慢慢的左思纯不再是谁的附庸,左思纯变成了她。那都是后话了,现在她必须选择。她早已情窦初开,又如何不知晓其中的弯弯绕绕,只不过太急了,她的父亲一把把她推向水中,她来不及享受任何东西。
混乱的思绪像麻一样把她的身子拉展,她无需将这些理顺,只需一点点足够长的思维来帮她作出决定就好。很快她就做到了,就在那天夜里,她忽然明白了这个问题的解法——左不言。哥哥不会答应的,所以左思纯说出了那句魔咒。
在那个潮湿的盛夏里,左不言经受了未曾料想的轰炸,空旷的田野将他完全禁锢了,一切的一切只是为了更完美的艺术,左中允的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