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您逛过地摊书市,一定知道,曾国藩、胡雪岩、卡耐基是那里的“常青树”(近年来,又新增了鬼谷子、王阳明、陈春花)。成功学作者和出版社编辑恨不得榨干他们的每一滴利用价值,不仅推出了各种版本的《合集》《大全》,甚至还搞出了“为官须看曾国藩,经商必读胡雪岩”这种口号,着实收割了一波红利。
曾国藩被誉为“晚清中兴四大名臣”之首,生前功业显赫,身后备受赞誉,他在修身、处世、为官、治军方面的经验也确实值得后人借鉴。但是,上面提到的那些《合集》《大全》毕竟是成功学作者和出版社编辑“赚快钱”的产物,过于粗制滥造。
而中华书局的《曾国藩全集》虽然编辑严谨、点校精妙。但是,12卷、8300页的体量,阅读门槛过高,显然不适合大多数人茶余饭后随手翻阅。
不过,近来,我发现了一本好书,它既不像《合集》《大全》那样粗制滥造,又不像《曾国藩全集》那样令人生畏。而且,切入点选得极为巧妙,值得推荐给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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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书就是知名清史作家谭伯牛的《战天京》。
这个书名有一定的误导性,乍一看,你可能以为这是一本记录太平天国战争时期天京围城战的书。其实,这本书真正的内容藏在它的副标题里——《晚清军政传信录》。
是的,这本书是以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等晚清军政要员的奏折、公文、家信为切入点。通过剖析这些文字材料,一方面,还原了太平天国战争时期一系列历史公案的真相,另一方面,梳理了他们在修身、处世、为官、治军方面的经验。
阅读这本书,既感慨于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的政治智慧,也叹服于谭伯牛先生抽丝剥茧的学术研究能力。因此,我决定写三篇文章,对这三位晚清军政要员的“道”与“术”进行系统梳理,本文是第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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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军元老胡林翼曾经不无得意地说过,“天下奏牍,仅三把手,而均在洞庭以南”。“洞庭以南”自然就是湖南,而“三把手”说的是曾国藩、左宗棠和他自己。
确实,曾国藩是正牌进士出身,又在翰林院进修过,而且长期担任道光皇帝的侍读、侍讲,文字功底是不必怀疑的。太平天国战争时期,他需要经常向咸丰皇帝汇报前方战况,和相关部门、邻近省份协调粮饷供给,与同僚、下属沟通作战部署。长期的实战历练,更让他的文字水平炉火纯青,这也正是胡林翼将他奉为“奏牍三把手”之首的原因所在。
今天,我们就从曾国藩指导曾国荃如何写奏折,聊聊曾国藩的汇报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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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荃是曾国藩的四弟,比曾国藩小13岁。由于在家族中排行第九,因此,后来的湘军下属都称他为“九帅”。
曾国藩的科举之路非常顺畅,道光十三年(1833年)中秀才,道光十四年(1834年)中举人,道光十八年(1838年)中进士,平均两年一个台阶。
相比之下,曾国荃的科举之路就很坎坷,连个举人都中不了,直到咸丰二年(1852年),才被录为优贡。在那个讲究出身的时代,相比进士、举人,这不属于“正途”(关于“正途”与“异途”,参见之前的文章《古代衙门里的“临时工”是什么样的?》),不仅受到歧视,还没什么做官的机会。
咸丰二年(1852年),太平天国进军湖南。因母亲去世而在家丁忧的曾国藩受命办理团练。此后,他在家乡湖南,依靠亲戚、朋友、师生、同乡关系,组织起了湘军。从那时起,曾国荃就一直协助哥哥办理军务。
咸丰六年(1856年),为了救援被困江西的曾国藩,曾国荃招兵买马,组建“吉字营”。这支队伍成为曾国荃的嫡系部队,而曾国荃也成为湘军的一线将领。在此后的数年中,曾国荃凭借军功陆续获得知府、道台、按察使、布政使等虚衔。
同治元年(1862年),曾国荃攻克天京周边的无为、巢县、和州、芜湖,进驻雨花台,兵临天京城下。此后,又靠着“结硬寨,打呆仗”击退太平天国忠王李秀成的几次反击,基本上站稳了脚跟,开始围困天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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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治二年(1863年),曾国荃被“补授”为浙江巡抚。不过,这个浙江巡抚依旧只是虚衔,可以理解为“名誉巡抚”。浙江的政务,照旧由闽浙总督左宗棠负责。曾国荃的主要任务,依然是围攻天京。
但是,无论如何,作为从二品的封疆大吏,曾国荃终于获得了“单衔奏事”的资格,可以以自己的名义直接给皇帝写奏折了,不再需要事事都由哥哥曾国藩代为禀奏。
小孩子穿上新买的雨鞋,总要到水坑里踩踩水。年轻人刚走上领导岗位,也总要“烧几把火”刷刷存在感。曾国荃也是这个心理,既然获得了“单衔奏事”的资格,当然要写几篇奏折,向垂帘听政的两宫太后显示一下自己的水平。
知弟莫若兄,曾国藩很快就写信给曾国荃,嘱咐他:
“应奏之事暂不必忙。左季帅奉专衔奏事之旨,阙后三个月始行拜疏;雪琴得巡抚及侍郎后,除疏辞、复奏二次后,至今未另奏事。弟非有要紧事件,不必专衔另奏;寻常报仗,仍由余办可也”。
“左季帅”即左宗棠,字季高,“雪琴”即彭玉麟,字雪琴,一个是楚军主帅,一个是湘军名将,曾国藩要求曾国荃效仿他们二人,不要急于上奏。
曾国藩这么要求,确有他的道理。
第一,曾国荃目前还在围城阶段,尚未攻克天京。因此,除了收复名城、诛灭贼首这种能够请功的好消息以及丢失要地、损兵折将这种不敢瞒报的坏消息以外,诸如军事部署、小型战斗之类的琐事,本身就是前线将领职权范围内的事情,自行处理即可,不必事事上奏,以免多说多错、节外生枝。
第二,六部衙门,虽然有尚书、侍郎,其实,具体政务是操于胥吏、书办之手的。这些人没有官职、工资也低,但是掌握国家政策、熟悉行政程序,专靠给地方、军队制造各种办事障碍来获取好处。
比如,地方恳请赈灾、申请减税,将领报销军费、保举部下,他们就会以“材料不齐全”“手续不完善”之类的理由,索取好处(当时称为“陋规”“部费”)。而军队、地方为了办成事,也不得不满足他们的要求(关于胥吏、书办是如何上下其手、雁过拔毛的,参见之前的文章《古代衙门里的“临时工”是什么样的?》)。
曾国荃没有做过京官,对这套“潜规则”并不熟悉,偏偏手里又有兵、有钱,就像一头待宰的肥猪。如果频繁上奏,必然会和六部衙门发生公务来往,极有可能被这些胥吏、书办抓住漏洞,借机敲一竹杠。
因此,在玩转这套“潜规则”之前,只有少说多看,才是自保之道(关于晚清官场的“潜规则”,参见之前的文章《介休县令举报钦差大臣——当年的山西官场众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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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曾国藩开始手把手地教曾国荃如何写奏折。他指出:
“眼界不必太高,自谦不必太甚。目下外间咨来之折,惟浙、沪、湘三处较优,左(宗棠)、李(鸿章)、郭(嵩焘)本素称好手也。此外如官(文)、骆(秉章)、沈(葆桢)、严(树森)、僧(格林沁)、吴(棠)、都(兴阿)、冯(子材)之折,弟稍一留心即优为之。以后凡有咨送折稿到弟处者,弟皆视如学生之文,圈点批抹,每折看二次,一次看其办事之主意、大局之结构,一次看其造句下字之稳否。一日看一二折,不过月余,即可周知时贤之底蕴。然后参看古人奏稿,自有进益。每日极多不过二三刻工夫,不可懒也。”
这番话真可谓是推心置腹、谆谆善诱,也就只有父子、兄弟之间才会这样毫无保留地悉心指点。
“眼界不必太高”是要求曾国荃戒掉飞扬浮躁的毛病,不要总是想着一飞冲天、一鸣惊人,想靠一两份奏折就获得两宫太后的垂青。“自谦不必太甚”是为了避免曾国荃产生妄自菲薄的心态,让他明白,无论是胡林翼,还是左宗棠,抑或是自己,都是肉体凡胎,只要肯努力,就能写好奏折。“左、李、郭”和“官、骆、沈、严、僧、吴、都、冯”是为曾国荃指明了学习对象。而“弟皆视如学生之文……”则为曾国荃提供了学习方法。
其中,“每折看二次,一次看其办事之主意、大局之结构,一次看其造句下字之稳否”必然源于曾国藩的实践经验。对此,相信经常写材料的读者一定都有共鸣。
公文是公务的载体,是为了请示、汇报、沟通、协调的事项而存在的。所以,把事情说清楚最重要,其他都只是锦上添花。因此,逻辑清晰、重点突出是第一位的,而语句通顺、用词得当是第二位的。
故而,要先留心其“办事之主意、大局之结构”,再留心其“造句下字之稳否”。通俗地说,就是写材料前就要做到“胸有成竹”,首先明确主题,接着列好各级标题,最后往里填充内容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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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手把手地教了曾国荃如何写奏折,曾国藩还是不放心,不久之后,干脆替曾国荃写了一份模板。想着攻克天京之后,曾国荃只需要做个“完形填空”就行,确保万无一失。模板是这样写的:
“金陵如果克复,当会同彭(玉麟)、杨(岳斌)三人前衔,将大略情形飞速入告。折首云‘为官军克复金陵,谨将大概情形先行驰奏,以慰宸廑,仰祈圣鉴事’;折末云:‘伏祈皇太后皇上圣鉴。再、臣等前接曾国藩密函:金陵如果克复,嘱臣等三人先将大概情形会奏,早到京一日,圣怀早得宽慰一日。其详细情形,仍咨由官文、曾国藩会奏;等语。除将详细战状另咨楚、皖续奏外,合并声明,谨奏’;其折愈短愈妙。洪秀全之下落,银钱之多寡,不可不说大概,此外皆宜略也”。
这份模板不长,但是一字一句都值得深入剖析。
“金陵如果克复,当会同彭(玉麟)、杨(岳斌)三人前衔,将大略情形飞速入告”,彭玉麟、杨岳斌是湘军水师统帅,曾国荃是围困天京的湘军陆军统帅。攻克天京,功劳自然主要是在陆军。但是,水师截断敌军援兵、运送己方补给,同样有功。曾国藩要求曾国荃与彭玉麟、杨岳斌联名,是在湘军内部搞平衡,避免其他“山头”因为曾国荃独占全功而心生不满。
“为官军克复金陵,谨将大概情形先行驰奏,以慰宸廑,仰祈圣鉴”,这句相当于公文的标题或新闻的导语,目的是以开门见山的方式、用极为凝练的语言呈现主题(即官军克复金陵),确保两宫太后能够第一时间把握重点信息。
“臣等前接曾国藩密函:金陵如果克复,嘱臣等三人先将大概情形会奏,早到京一日,圣怀早得宽慰一日”,曾国荃相当于天京围城战的前敌总指挥,曾国藩则是天京围城战的全军总司令,天京围城战这种最终决战的战报自然应该由曾国藩来上报。但是,消息先从南京报到安庆,再从安庆报到北京,必然耽搁时日。可是,如果由曾国荃直接上报,又有“越级汇报”的嫌疑。因此,强调此举是曾国藩嘱咐的,目的是“早到京一日,圣怀早得宽慰一日”。既然是为了“宽慰圣怀”,“越级汇报”也就变得合情合理、无可指摘了。
“其详细情形,仍咨由官文、曾国藩会奏”,当时,官文任湖广总督,而曾国藩任两江总督。曾国藩有太子太保衔,而且奉旨督办江苏、安徽、江西、浙江四省军务。因此,无论是虚位,还是实权,曾国藩都要高于官文。但是,为什么曾国藩还要强调由官文领衔呢?
因为,太平天国战争期间,八旗、绿营的腐朽无能暴露无遗,清廷全靠湘军、淮军、楚军这样的团练武装来对抗天平天国。与之相伴随的,则是以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为代表的汉族官僚集团的崛起。对于这些手握重兵的汉族官僚,清廷其实并不信任。当时,太平天国即将平定,清廷担心他们尾大不掉,形成军阀割据势力甚至颠覆满人统治。官文是满人,而曾国藩是汉人。曾国藩此举,是为了向清廷表明态度,打消清廷的疑虑。
“其折愈短愈妙。洪秀全之下落,银钱之多寡,不可不说大概,此外皆宜略也”,洪秀全、洪仁玕、李秀成等是钦定的“贼首”,他们一日不除,两宫太后心中一日不得安定。因此,他们的下落,必须汇报明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逃跑要有下落,抓获要有记录。“银钱”是钦定的“贼赃”,数量必须清楚,免得将来朝廷怀疑湘军有私分“贼赃”的行为。除此以外,无论是保举有功将士,还是请示善后事宜,都需要综合考虑各方势力之间的平衡,不是仓促间就能决定的,没有想好,不如不说,所以,“此外皆宜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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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天国战争结束之后,曾国藩又忙里偷闲,在两年时间里,选取贾谊、诸葛亮、苏轼、孙嘉淦等历代名臣的奏章共17篇,逐字圈点、逐句批注,编撰了一部《鸣原堂论文》,作为给曾国荃的“奏折学”教材,这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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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曾国荃在天京围城战期间遭遇了怎样的两难境地,李鸿章又是如何通过巧妙的表态加以化解的,我们下期再聊。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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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夏剑钦.《鸣原堂论文》前言[J].书屋.2019,(06):90-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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