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避免陈词滥调我认为有几个方法可以借鉴,下面我以孙犁先生的短篇小说《荷花淀》为例予以说明。
《荷花淀》是孙犁先生的小说集《白洋淀》中的一篇。中学学它时,只觉平淡如水,没有特别的感觉。多年后,读过的跌宕起伏、惊心动魄大多淡忘了,而晋察冀边区一对小夫妻夜话,历历在目。
孙犁先生与汪曾祺先生几乎是同时代的作家,小说以短小精悍为著,故事的切面小,用现在流行的词儿叫茶杯里的波澜,各自特色是茉莉花茶与普洱茶的区别,
茶杯里波澜虽小,但风光无限。
《荷花淀》的开篇交代时间地点,借用了当地的语言,简洁有力。“月亮升起来,院子里凉爽得很,干净得很,”在这样一个时空下“白天破好的苇眉子潮润润的,正好编席。”女主人勤劳且精于安排生活,作者写女主的美,“女人坐在小院当中,手指上缠绞着柔滑修长的苇眉子。苇眉子又薄又细,在她怀里跳跃着。”小院中自带光环的仙子正以“芦苇为袖”翩然而舞。
女主属于那个时代,文中未写其样貌,不同时代的读者却要不由自主想出一个心中的女主,这是文字铺垫得水到渠成,读者“不得不”想了。
品读这段文字,眼前浮现一幅幅画面,作者以物写人,物既是人物动作的道具,又衬托主人个性。
接下来作者走出了这个小院子,带读者去看白洋淀的席。
“要问白洋淀有多少苇地?不知道。每年出多少苇子?不知道。只晓得,每年芦花飘飞苇叶黄的时候,全淀的芦苇收割,垛起垛来,在白洋淀周围的广场上,就成了一条苇子的长城。女人们,在场里院里编著席。编成了多少席?六月里,淀水涨满,有无数的船只,运输银白雪亮的席子出口,不久,各地的城市村庄,就全有了花纹又密、又精致的席子用了。大家争着买:“好席子,白洋淀席!”
此时读者眼前一幅芦花纷飞的芦苇荡大全景流淌而过,紧接着镜头里人们欢快地收割芦苇,又看见无数小院子里如女主一样美丽的妻子们灵巧地编织着席子,接下来他们的丈夫们划船将席子销往各地,白洋淀席美誉也被带了出去。
这样的白洋淀谁不热爱?于是年轻人自然要去保卫,保卫各自美丽贤惠的妻子,于是我们知道这是一篇写集体战斗成长的小说。
这里用了三个反问句,一步步地引出问题;再用“芦花飘飞苇叶黄”的诗意景象、“苇子长城”的壮阔气势,“好席子,白洋淀席!”铿锵的人物语言等多方式作答,语言既整齐又多样。
我们再来看看男主水生:
水生小声说:
“明天我就到大部队上去了。”
女人的手指震动了一下,像是叫苇眉子划破了手,她把一个手指放在嘴里吮了一下。水生说:
“今天县委召集我们开会。假若敌人再在同口安上据点,那和端村就成了一条线,淀里的斗争形势就变了。会上决定成立一个地区队。我第一个举手报了名的。”
女人低着头说:
“你总是很积极的。”
水生说:
“我是村里的游击组长,是干部,自然要站在头里,他们几个也报了名。他们不敢回来,怕家里的人拖尾巴。公推我代表,回来和家里人们说一说。他们全觉得你还开明一些。”
女人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她才说:
“你走,我不拦你。家里怎么办?”
水生指着父亲的小房叫她小声一些。说:
“家里,自然有别人照顾。可是咱的庄子小,这一次参军的就有七个。庄上青年人少了,也不能全靠别人,家里的事,你就多做些,爹老了,小华还不顶事。”
女人鼻子里有些酸,但她并没有哭。只说:
“你明白家里的难处就好了。”
水生想安慰她。因为要考虑准备的事情还太多,他只说了两句:
“千斤的担子你先担吧,打走了鬼子,我回来谢你。”
从对话中,展露出男主时代英雄的风貌来,具有时代之特色,如果他生活在当代,男主或许就是急需的科研人才。
现代写作流行的是“避免时代”,仿佛褪去时代的影子就能经久不衰。其实,从孙犁先生如今越来越被重视,不断地被研究就能看出,无论何时无论哪个国家,书写时代,并不是笔力的匮乏,把人物放在生活里才能如鱼得水,熠熠生辉。
水生短短的几句,勾勒出白洋淀的斗争形势,显然游击战已无法应对敌人想要多点成线的战略布局,这样水生这个小家,要面临更大挑战,水生知道妻子的担忧。
水生的大段话间,女主只是简短回应,一长一短,读起来错落有致,水生的话是层层递进的,妻子的情绪被带动起伏着:从开始假装苇眉子划破了手,希望赢得丈夫同情,到埋怨丈夫,埋怨他自作主张。水生给她戴高帽,气化成了泪水,化成了委屈,激动地说话嗓门变高的,但未直接写,而是水生让她小点声,这完全就是小两口争论的常态。
妻子委屈生气也不行,她该懂事,左右不是,还被丈夫那句,“打走了鬼子,我回来谢你”给堵上了,情绪没有出口。
作者此时用了延宕之法,女主的情绪积攒在那里,水生却出去了。情绪的火山在酝酿积累。
等水生回来,女主怅然若失:
“你有什么话嘱咐我吧!”
“没有什么话了,我走了,你要不断进步,识字,生产。”
“嗯。”
“什么事也不要落在别人后面!”
“嗯,还有什么?”
“不要叫敌人汉奸捉活的。捉住了要和他拼命。”
那最重要的一句,女人流着眼泪答应了他。
这个情绪彻底释放出来了,释放在誓死和敌人拼命上,释放在保持女子贞洁上,中学时,我读此处总觉水生太点封建了,这种贞洁观太狭隘了。
后来看到二战后,法国对许多被称为法奸的妇女进行惩罚的报道才真正明白,水生他们水说的贞洁,却不是夫妻间那点事,那关乎国仇,
曾投入德军怀抱的法国女人被剃光头,游行、甚至剥去衣服,当众羞辱,不管当时那些女性有多少不得已。战争不是小打小闹,是血淋淋的。
作者行文优美,但下面就是残酷的战争冰山,侵略别人,带来多少人间悲剧,事关多少生死荣辱的命运转折啊!
有良心的小说家,不但美化生活,也要揭露生活。只不过作者没有突兀地写侵略和反击,巧妙地反映现实,这需要更大的功力和技巧,也避免了陈词滥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