吵架
哗啦啦,一阵热浪从东面飞来用力地烘烤着渠边上还有些潮湿的杨树。有几片叶子没能坚持住,依依不舍地掉落到地上和水里。有的在水里转了几圈便卡在角落里,再也动弹不得;有的在地上不甘心地翻了几个跟头,也不再折腾了。
羊群过后,刚才不甘心的叶子也大都没了影,只留下一片凌乱的新脚印。
华戎头也不回地领着羊群往家走,快到村东路口还没想好诗名。一路上虽也想了好些个:《牧人词》、《游子文》、《秋游》、《夜雨》,可不是重复,就是老土,要么简单,要么无意,最后都放弃了,索性拟了个《无题 五十一》记在心里。
一想到自己居然写了五十一首没名的诗,华戎不禁笑出了声。
有题未必是题,无题可为有题,何必纠结有无,含蓄才是诗的魅力所在,含蓄才是东方文化的灵魂。想到这,华戎变得自信且坚定了,也不再纠结了。
沙沙沥、叽叽喳,路边的一棵柳树乘热浪翩翩起了舞,惊起几只乘凉的麻雀。阳光约以五十度角倾泻而下,从上千条细长的柳叶中斜穿而过,忽明忽暗间勾勒出数不清的柔美的叶影,不远处几片巨大的云影倒在此刻显得呆板了。
华戎再次被勾了魂,于是又撇下羊群走到了树荫下...
寂静的晌午,空旷的田野间,一条通往村里的大道上,一个被晒得满面泛红的草帽少年正倚靠在柳树下闭着眼静静地感受着身边的一切:四周哗啦啦的杨树叶响,耳边沙沙沥的柳条弄风,柳叶拂过脸颊的微痒,还有树荫下的阵阵凉爽,更有空气中淡淡的土香...
喧闹与静谧在此刻共存,万分惬意点缀其中。
咳咳,一股羊膻气直入咽喉,华戎这才作罢。
绵羊们挺着圆滚滚的肚子有序而优雅地走在前面,几只山羊游离在两侧依旧寻觅着什么。华戎懒得再去管,他觉得这是山羊的天性,不仅挑食,而且吃草总喜欢连根拔起。所谓穷山恶水出刁民,动物也一样,大抵是山羊的祖先从山里带回来的“毛病”。
刚过村东路口羊群就乱了,此处离家不过百步,几只母绵羊窜到前面一路“咩”着向后院的羊圈跑去,华戎也不拦,转身吹着口哨朝路口的小卖部走去。
“小华今天这么早就回来了,又去你那小根据地放羊去了?”老韩在屋里隔着窗户上的小传递口调侃道。
“韩大爷真会起名,就是个草滩子么,快给我拿个奶砖,真热啊!”华戎边说着边摘下帽子扇起来,弓着腰往小传递口里望去。
老韩憨笑着从冰柜里拿出雪糕递了出去说道:“这块不收你钱,早上你爸拿来两个啤酒瓶放我这抵了。”
华戎不等谢过老韩就迫不及待地撕掉包装纸吃了起来,第一口还没咬到头就龇牙咧嘴地哈气,冷拔牙的后劲缓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中午我大姨盖房子请客,让我早点回来打下手。”说完又咬了一口支支吾吾道:“韩大爷家挂表没电了?这咋才十点半?”
“崽娃娃真咬喃,前天刚换的电池。”老韩说完小心翼翼地拿出怀里的翻盖手机看了眼,然后双手举着递到小传递口骄傲地说道:“看看,我儿子前天从大城市回来给我买的新款手机,还是翻盖的,这可是联网的东八区时间,可准了!”不等华戎看清,老韩赶紧把手机收回去,生怕摔了。
“那我回来早了,还以为过十一点了。也行,还能洗个澡。”华戎一边吃着雪糕一边小声地自言自语道,也不去管老韩的“小气”,三两口嗦完雪糕转身就要往回走,刚迈出几步又回头道:“韩大爷苦尽甘来哇,我晓磊哥真孝顺!”说罢就戴好帽子往家走了,老韩正低头沉浸在新科技的喜悦中,听华戎这么一说,更乐了,抬眼笑道:“小华真会说话,你也是个好娃娃哇!”华戎回头不好意思地摆了摆手便去吆喝那几只调皮的山羊去了,他心里知道这些其实都是客套话。
“这孩子,真可惜,看着挺机灵,念个书废了。”韩老伴儿从里屋出来透过窗户慈祥地望着走远的华戎叹道,“咱家晓磊得亏没咋念”,她说着挤出一个得意的眼神,“不然也是个书呆子。”她紧接着又做出了个撇嘴的嫌弃模样。
“你这是甚话!不好好念书能发明出这?”老韩竟有些激动地拿着手机上下晃了晃,随即爱惜地摸了摸手机盖继续说道,“别说发明,要是不念书,白送你都不会用!”说着瞪了老伴儿一眼继续鼓捣起手机。
老韩儿时家穷苦困没机会念书,因此打小就羡慕能上学的孩子,哪怕只读过一天。在他心里,念过书的都是“知识分子”,都是比他高出不止一个层次的人,能发明手机的更是比他高的没了边儿。有道是“士农工商”,他觉得自己开小卖部最多就是个“商”,不过是倒卖别人的东西赚个差价罢了,是最低级的一类人,华戎虽不算是“士”,可也比他有文化,他觉得老伴儿如此否定读书的意义,不仅是在鄙视华戎,更是在鄙视她自己。
想到这,老韩便反驳道:“你要不是念到五年级,连个账都算不机迷,还开小卖部,开个球!”
老伴儿闻言倒也不来气,反在心里乐了起来,她听着这话里好说歹说却也多是认可她的意思。毕竟这小卖部没她确实是开不起来的,老韩是个白丁,会看时间和接打电话就不错了,动脑筋的事也指望不上,记账理货全须靠她,不过平时倒腾进货这些个苦力活还得靠老韩,事实上是少了谁都不好说。
她也自知是方才说话欠妥,可也不想就此岔开话题,所谓得理不饶人,没理横三分,老韩家的女人论吵架拌嘴,哪有输得份儿,随即笑道:“是,咱晓磊是不会发明手机,但是咱晓磊能给咱买得起!”说着又摆出个得意的表情,然后不带卡壳得继续说道:“咱晓磊要不是早早辍学出去闯荡做买卖,现在哪能赚大钱。钻在学校读死书?靠着书本上的那些个死知识么?还是说半路读废了回家?然后像华戎一样高不成低不就地窝在村里浪费大好年华?要我说,社会才是真正炼人的地方,纸上学来终觉浅,你懂个球。”
“妇道人家,球字连篇!你快悄悄儿哇!”老韩嘴笨,刚才老伴儿这一套排比疑问句给他弄得无言以对,愣是在最后一个脏字眼上抓到个把柄勉强回了个嘴。
“咋了,我说的不对?做生意赚大钱!没钱谁给你买这新手机,哪来的钱开这小卖部,没钱谁能把咱俩从田地里解放出来?就你现在那腰腿你是能种地还是能放羊?”老伴儿最恨被他说“悄悄儿”,这一下堵嘴让她也没了好脾气,索性翻了脸拿既成的事实搓他心窝子。
“你懂不懂什么叫“士农工商”,咱们从“农”降低成了“商”,都不如过去的地主,你还在这骄傲了!”老韩依旧嘴硬,竟然撇开事实继续扯一些虚无缥缈的概念,早年在收音机里学到的旧社会的皮毛如今被他当宝用,只是他没料到,这下彻底惹毛了老伴儿——揭了她的疤,伤了她的心。他当下就后悔自己这张笨嘴,开小卖部不顶用,说些伤人心的话倒是精悍。
说来话长,老伴儿本是“地主”出生,可说是地主,其实不过是她家田里收成好多卖了一些钱,然后拿着多出的钱又包了些没人愿意种得薄地罢了,结果也被打成了地主。地没了是小事,可村里的混子带着红袖章竟去抄了她的家,还押走了她爹,她娘当场气毙,一个家就这么散了。虽有兄姊却远在异乡,通信落后又无所依靠。混子乘人之危要娶她为妻,可她年方二八尚未成年,便想着收她当童养媳,此等屈辱岂能忍得,她趁机逃跑。不知跑了多久,最后晕倒在了田垄上,恰好被放羊路过的老韩发现才得救。
老韩虽是个白丁,却生得一身正气,知道她定是个被红袖章害得家散了的可怜人,便出手救了她。怎知她竟自愿要做老韩的童养媳,这可让自诩“羊倌儿韩光棍儿”的他犯了难。他正值弱冠之年,却是家徒四壁,大字不识,就靠着早已过世的偏瘫老爹留下的几亩地和自己苦心经营才收来的十几只羊凑合着,再就是顺带着帮村里的人放羊挣点零碎钱,要不是当年他爹酗酒家暴打跑了他娘,他也不会落到如此地步,所以他自知寒微之身,恐难予卿一世安稳,便回绝了此事。
奈何小女性烈,知恩图报,并不嫌弃他的处境,偏认准了他这个人。最后还是村长出面做媒,村里也都念他为人本分正直,想他两个苦命之人以后也能彼此有个照应,更何况人家女子是自己心甘情愿,便都劝他应了这份亲。好在村长也是个开明之能人,动用关系将她的人安顿在公社里帮活,将她的名分留给了老韩。待她成年后,村长又做主号召村里人帮衬着给他办了个四不像却十分热闹的简易婚礼。
命苦之人有后福,成家后的老韩,一个吃苦一个贤惠,后来乘着改革之风,小两口将日子过得很是光景,村里的第一个“人字梁屋顶砖房”就是他家先盖起来的。
不过小两口的“后幅”并未止于此,他们的儿子虽未成才,却如其父一般为人坦荡,交到了好些人情,立下了从商之本。这似乎也正是应了当年老伴儿起的名字——诞于破晓之时,并愿其如老韩一般正直坦荡,光明磊落。
这不,韩晓磊几年前回村一手置办了这个小卖部,劝老韩放下田里的营生和放羊的本事,从苦差里解放出来,和老伴儿安享晚年。奈何老韩是老黄牛卸套 —— 浑身不自在,他不愿意就此完全地舍弃了一辈子的营生,时不时地还要出去放个羊种个菜,逢人便自嘲说自己是犯贱,闲不住。
自己骂自己是老伴儿最反感的事,于是在被老伴儿骂过一次后,他就学着收音机里的东西开始咬文嚼字了,再有人打趣他,为何不好好享受儿子的孝心,非要折腾自己这身老骨头的时候,他便说些诸如:“我是铁匠罢锤 —— 手痒难耐”、“我是渔民停船 —— 坐立不安”这类话,尽惹得人笑。
如此顽童般的老韩,总是成为村里人的谈资,为此老伴儿也干脆不管他了。哪曾想,老韩所说的犯贱并不是简单的自嘲,背后尽是些三六九等和阶级派系的旧观念,老伴儿当年被屈打成地主之辱尚未释怀,如今他又拿地主说事,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此刻老伴儿一听这话是又羞又恼,向来嘴巴利索的她一时竟也无言以对,她觉得他的思想都被老一套规矩污染了,她突然开始恨家里的那个小收音机,当年老韩天天背着它去放羊,愣是做到了不出远家门,身在田野间,却晓天下事。起初她还欣赏老韩这是一种积极上进,谁曾想有这么一天会反噬到她这里。于是她憋红着脸过了半晌,才终于指着老韩吐出一句:“再给主奶奶嚼毛,主奶奶撕烂你的嘴!”
老韩方才说完那些“地主”之言便知犯了错,本就心虚,听闻此言,顿时语毕,大气不敢出,赶忙赔笑道:“你看你,我这是就事论事,对事不对人,你咋还多想了。”
老伴儿心善,见他这般姿态,气已消了一半,但依旧没好气地说道:“反正我是觉得华戎脑子里面缺根弦儿。”
“这是甚话,缺弦儿能写出那些个诗啊词啊的?”老韩莫名其妙问道,“咱儿子倒不缺弦儿,连个唐诗都不会背。”老韩又嘴欠,非要多这一句。
“会写会背能咋了,能挣钱么?还是能当饭吃!?”老伴儿又怒道。
“钱,钱,就知道钱,你咋三句不离钱,钻钱眼儿里了你。”老韩故作清高地批判道,“现在讲究的是空了口袋不能空了脑袋。”
“我看你是口袋空了就等着掉脑袋的哇,你一天天从哪学得这些有的没的,看主奶奶把你的收音机砸烂的哇!”老伴儿说着转身就去找收音机,老韩见状赶忙好言拦下她,这才作罢。
“那你说,华戎不缺弦儿,为甚刚下完雨就放羊?他家的羊三天两头窜稀生病,不都是那孩子给乱放羊吃坏的?天天拿着个什么古诗词,又是念又是写,整天神神叨叨,能有甚出息!”老伴儿这一番话,彻底浇灭了老韩的清高气。这是事实,老韩当然无法反驳,也不想因为一个外人伤了自家和气,索性不语,对老伴儿摆了摆手表示认输了。
此时的华戎正被羊圈里美好而温馨的一幕吸引:几只小绵羊羔半跪在它们的母亲身下,闭着眼睛用力地顶撞奶头并使劲地吮吸着,母羊们则静静地站着任由身下的小羊撒欢儿。华戎感慨着这一幕,并不知刚才有个吵架由他而起,且是两个与他毫无血缘关系的老人之间的争吵。
羊膻气混合着羊粪味乘热浪在后院弥漫开来,华戎终于受不了了,于是匆匆走到前院去置办洗澡的家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