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秦老师陆陆续续从班主任那里了解到小乐的一些情况。
除了上学读书,找娘是小乐另一个必须的任务。每次找娘,小乐都把它记下来,记在三奶奶的后墙上。每次出来进去,是绝绕不过三奶奶的房子的,三奶奶的房子是砖混结构的大瓦房,屋山一角有棵不知几百年的中空大槐树。笔嘛,就是洗脸盆附近特有的片石,尖利如刀,附近的屠户常拿他褪猪毛。洗脸盆是燕子山斜对过的一座孤山,山顶上有个簸箩口大的天然石盆,石盆里一年四季,不论干季湿季总是半盆水,不多也不少,清亮亮明晃晃地反映着天光云影,折射着季节的交换。这孤山就叫洗脸盆。
小乐的大、娘连同爷爷,开三轮去南方打工的路上遇上了泥石流,大和爷连尸首都没找着,娘扒出来就疯了,当时小乐三岁。
一家五口一下的去了两口,只一个奶奶正常。疯娘成天满世界的跑,先是沿着村旁的土官路走,走到头,接着县道走,很守规则的,顺右边。回来时也是这样,下了县道进入土官路,到家,还是顺右边。肩上老挎一只破旧不堪的军用挎包,包里睡一只睁着几只眼的搪瓷缸子。逢双,娘就顺着官路走,遇单,娘就沿着华湖跑,而且一回都没有错过。这是说阴历。至于胡走乱跑也不是没有,那是遇到红白事的时候。红白事你知道的,免不了要放鞭炮,噼里啪啦就会把娘的世界炸乱,分不清双单,这时候娘就乱了章法,逢山翻山,遇水过河,一副一往无前视死如归的样子,这样一来呢就显得杂乱无章地没有了层次眉目,庄稼地,青草棵子,水洼子,土坝子,山涧沟,松树林,想走哪走哪,想咋走咋走……
小乐今年十一岁。
七年前一个闷热的午后,伏天。四岁的小乐,第一次跟屁虫似的由奶奶带着找娘。
一棵棵秫秫杆举着花几个月时间打造的火苗子,燎向天空的蓝,那阵势非要把那块蓝绒布燎个窟窿不可。火苗子下端,擦着青白亮亮的秫秫杆,小乐如一帖膏药紧粘着奶奶的褂襟子,一扭一歪走在鸡肠子样的路上。这样的鸡肠子差不多每块秫秫地里都有一根几截的,都知道的,这些鸡肠子是那些早起的人们逮黄狼,捉野兔,网鹌鹑,拿脚扯出来的。鸡肠子上空隔三差五杂七竖八斜躺着喝醉了酒样的秫秫棵。
奶奶抬腿迈过一棵挡路的秫秫,小乐也学奶奶样抬腿迈过那棵挡路的秫秫;奶奶用手拨拉一下被风撕裂成条状的秫秫叶子,小乐也学奶奶用手拨拉一下被风撕裂成条状的秫叶子。秫叶子油光发亮,一律的墨绿色,一如剪裁得当的玉片片,很招人爱。奶奶由不得伸左手轻抚秫叶,小乐也学奶奶样伸左手轻抚秫叶。那么,经过抚掠的无数秫叶,把纷纷摇荡,留在了祖孙身后,如一个个墨绿色的童话。
捋完了鸡肠子就到了燕子山,过了燕子山再穿过一大片密密匝匝的杂树林子就能看见,盲目扔一匹白布都能染蓝,胡乱撂一网也能叫鱼儿上岸的华家湖。
隔远看,湖边一粒黑点在动,晃晃地。要接近黑点的话,必须穿越照面而来的松林。松林铺天盖地密密匝匝,一律的,生长着锐利且柔软的针叶。针叶们,一柄柄翠而青绿,一叶叶圆而稍长。它们肩挨着肩,膀靠着膀,手牵着手,筋连着筋,很团结,很瓷实,守规矩,遵章法。一律的把自己的绿,举向天空的蓝;把自己的话,酿成漫山的涛。
松涛阵阵,呼呼啦啦的,涌过来又卷过去,看架势想把靠近它的人吞没。
这是奶奶非常熟悉的地方,就像熟悉手上的十根指头。这里每块石头的每个花纹,比她手上的纹路还熟悉;每一粒闪亮如黑宝石般的羊屎蛋子,叩问大山的时间,她都了如指掌。山山岭岭,沟沟坎坎,坡坡峰峰,早被奶奶的脚趾头,叮叮当当敲打了不止一个十万八千遍。小乐随奶奶一屁股坐在那块缩头缩脑藏在松涛边上的大青石上。青石平整如刨子推过几千年,明晃晃照人影。只要屁股一搁上去,我敢说你所有隐私都会毫无保留地奉献给她,使坐在上面的人有种被扒去衣服的感觉。
小乐随奶奶离开大青石,很快钻出了青纱帐。视野一下子开阔许多。小黑点呢?小乐和奶奶都在瞅那个充满无限希望的小黑点。很快的那黑点启动了小乐的脚步。在脚步急促地催撵下,黑点变大变大,最后变成一只瘸腿鸭子。难道这鸭子是娘变的?小乐脑子里冒出这个想法。小乐试着喊一句娘,鸭子别嘎的叫了一下。小乐心一揪,真是娘变的?小乐试着又叫了一声,鸭子又立即别嘎回一句。
小乐俯下身抱住鸭子就哭,娘啊娘,你咋就变成鸭子了呢?娘啊娘……
小乐抱起鸭子,咬紧嘴唇。
也许是没有抱紧,鸭子竟扑棱棱飞起来,飞一阵停下来,走,走一阵,再飞。
奶奶拽着小乐直奔鸭子。
娘——娘——伴着呼啸山风。
紧接着,扑簌簌惊飞几只白鹭。
娘——娘——和着澎湃松涛。
又是几只白鹭刺向天空的蓝……
前边是山的一个胳肢窝,华家湖就一头扎进这胳肢窝里。
盯住那鸭子!奶奶说。四岁的小乐似懂非懂,随奶奶而去,如一个滚动的小肉球。
你说怪不怪,在断崖的拐角果真见到了娘。小乐抱着娘一只腿就哭。哭声悲悲切切凄凄惨惨,山风停止了呼啸,松涛止息了澎湃,连白鹭们也丢掉了到嘴的鱼儿,侧耳静听来自人类稚嫩的哭。
谁也不知道娘是怎么到这儿来的,谁也不知道娘在这儿到底想些什么。
疯娘把小乐抱起,亲亲脸蛋,拿嘴把小乐腮壳上的眼泪抹平,笑了。湖边立马绽开一朵花。
疯娘抱着小乐出了胳肢窝在前边走,奶奶在后边跟。疯娘边走边疯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越走越快,快到极致就是跑。等奶奶发觉疯娘的真实意图已经晚了四月八。
晚了四月八就是很晚非常晚的意思。
当奶奶刚绕过那只兔子,疯娘抱着小乐已经跑到湖边。这是块像极了兔子的石头,高高竖起的俩耳朵,微翘的尾巴,作弹跳状的腿,最叫绝的是眼睛,两粒红色砂岩巧夺天工镶嵌在眼睛处。
快跑,慢了小乐小命就没啦!兔子说话了。
奶奶一惊一乍,连惊带吓摔了两个跟头到底完成了百米冲刺。这时候,疯娘把一块嫩石头扔下湖去。湖水不忍心看着这块嫩石头沉入水中,使劲拿圆圈圈,圈了又圈,大圆圈套小圆圈,小圈圈变大圈圈。疯娘拍手打掌沿着湖边傻傻走傻傻笑,时不时扭头看不远处她一手制造的风景,很美,像一个个圆圆的梦……
那些圆圈到底套不住下沉的肉石头,很羞愧地退往远处。这时候,那块稚嫩的肉石头沉没湖水,看不出丝毫的波纹;这时候,几只水鸟在上空盘旋,嘎嘎叫着,诉说着一场悲剧即将上演;这时候,燕子山恰好噙住了就要下沉的夕阳。好在奶奶还有些脚力,几步箭过去,扑下湖两手往上一绰,就像用捞笊去捞油炸的丸子样,巧的是一下的捞着了,然后拎起没气的小乐,一路小跑进华家村医疗室。华老先生没弄清咋回事,就听到嘭、嘭、嘭三个响头在脚前炸响……
华老先生不慌不忙,慢吞吞一步踩不死个蚂蚁样,疑疑崴崴支开跪在地上的奶奶,伸手去掰小乐的眼皮。掰过眼皮抠嘴巴,抠过嘴巴薅舌头,折腾半袋烟功夫,然后从牙缝抠出俩字:
埋了!
通通通又是三个响头过后,撕心揪肺的哀嚎一下的撑破华老先生的小屋,小屋外立马拢过来一圈人。
华老先生摆摆手,又扔过来两根铡钉:
埋了!
死马当作活马医,找周半仙!有人提议。
对,找周半仙。有人立即附和。
这世上有些事可真是说不清道不明,明明看没指望的事,偏偏用土方子、用现代科学所不齿的法子就掰持好了。
第二天合黑,小乐回到阳世。整一月后,从周半仙家回到自家。三年后,小乐七岁正式走入学堂。多年过去了,村人还是不明白周半仙是怎么救活小乐的。
日子就像闸河水,哗哗啦啦流来,又哗哗啦啦淌去,淡忘了周半仙起死回生的奇迹,生活又回到正道上来。不过,我们的小乐却变了。搁以前,小乐是个活泼的孩子,常咧嘴笑,笑过了就说,不停地说,啥都说,也不知他那恁些话,好像上几辈子都是不会说话的哑巴,这辈子多说些找回来样。
打被疯娘撂湖里淹半死后,那笑好像被连根掐了,再也发布出芽芽来,那话也稀了,几天蹦不出一个字,整个的一张嘴好像被谁拿针线给敹上了。奶奶说,这孩子中了邪了。
因为叨鸡,因为抬花轿,因为字典……真正的小乐似乎又回来了。
4
周一下午第一节课后,下湾小学例行卫生大检查。
全校十个班年级,五年级卫生最差,被评了个倒数第一。班主任任老师挨了批评,你想想任老师能不追根溯源么?最后查到赵梦溪头上。上周末,值日的是赵梦溪所在的第五组,赵梦溪是该组的组长当然要负责了。即使他不是组长也要承担责任的,因为那天他根本就没有挨一下扫把,连洒水桶也没碰一下。赵梦溪从班副降为组长一直闹情绪,工作不积极不说,还隔三差五地制造点儿响动。每次值日,都是老猫洗脸样,随便抹噜几下。又一轮卫生大检查,五年级得了个最优。班长跟班主任反映说是小乐的功劳。班长还反映说,私下里,赵梦溪和小乐好像有一笔交易,至于什么交易,还不太明了有待观察。
小乐自从得了字典,整天地乐呵呵,总是轻声吹着口哨,旋律呢就是那《校园的早晨》。在小乐的口哨声里,同学们玩叨鸡,玩抬花轿……玩得自然融合。玩归玩,可小乐还是和先前一样的话少。一个月过去了,班长也没能发现赵梦溪和小乐有什么交易,对于班级其他组,小乐也是积极帮忙值日,好像他小乐是班里全方位的值日专家,那组都不能离开他样。
去,小乐玩去吧,没你的事。
今天又不是你那组值日,我们能完成的。
还有的干脆保护性地骂他,你这是狗拿耗子,还是吃饱了撑得?
小乐也不答话,拿起扫把就干,特认真特仔细。桌子腿,门窗拐角,黑板边缝,以及撮灰的簸箕用完后,他都用水冲洗得干干净净……
小乐学习差,几个学生主动帮他温习功课,不管采取什么办法,成绩就是提不上去。据学习委员跟班主任反映,不但而且还有下滑的趋势。比如,写他自己名字小乐俩字,小字的那一竖勾明明是向左提的,他偏偏往右弯,反复指导几遍还是记不住。搁以前可不是这样,每一个字的每一笔画都非常规范工整。
同学们还发现现在的小乐似乎比以前穿得干净,好像也闻不到他身上的臭味了。同学们还发现近来不知咋地,小乐不停地咳嗽,有时正上课突然咳嗽起来,一咳嗽小乐就举手报告要出去。一开始都以为是去厕所,其实他是在教室的拐角倚着墙角咳嗽。他是怕影响大家的学习。后来大家知道他的心思,就不让他出去。有次,正上课又突然咳嗽起来,小乐像往常一样举手报告要出去。这次没能如愿。大家一致要求老师不准小乐出去咳嗽,要咳嗽就在班里咳嗽,小乐是咱同学,咋能不进班呢?大家都知道的,一扫地就会加剧咳嗽,不让他扫吧又做不到,好像天生的爱好劳动样。班里差不多天天数他来得最早,一到班就温习必做的功课——扫地。同学们就想办法,想来想去到底想出一个。
星期一早上,小乐到班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班里每只扫把上都有根红布条,黑板上还配有一行醒目的大字:
为了使班级管理更加规范,从今天开始,值日时谁用谁的扫把扫地,不准乱用、混用,违者将受到严厉惩处,任何人不得违反!!!
末尾一连三个加粗的感叹号,又在任何人三个字下用红粉笔刷上那么一笔。
十九根红布条上用蓝圆珠笔写着三十八个学生名字,每根红布条上两个名字,唯独找不到小乐的名字。班上连小乐总共三十九名学生,换句话说,就是没有小乐的系红布条的扫把,是大家忽略了,还是忘记了?其实大家最清楚不过,就是用强制剥夺的办法不让小乐扫地。
可是小乐不这么认为,总有种被剔除班级的感觉。一整天,小乐成了一个木头的小乐。这天,小乐没动班级里的扫把。
没动扫把不等于教室没人打扫,第二天同学们明显发现,教室干干净净的,谁干的呢?卫生委员问了全班三十八名学生,都说不是自己干的,到底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