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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初透,米诺站在老家的阁楼上,拂去旧木箱上的尘埃。箱盖开启的瞬间,一片干枯的梧桐叶飘然而落。叶脉曲折,恰似人生的轨迹——有顺流而下的舒展,也有逆风生长的倔强。这让米诺想起祖父常说的话:“人这一生,既要学会顺水行舟,也要懂得逆水撑篙。”
米诺的书桌上摆着两件器物:一方端砚,一柄残剑。
端砚是曾祖父的遗物,青黑色的石料温润如玉。他光绪年间中过秀才,后来科举废止,便在乡间设塾授徒。“顺时而为,不是随波逐流,”他在日记中写道,“而是认清江河走向,做一滴推动水流的水珠。”
米诺的曾祖父教授新学,讲解时局,把无数少年送出山村。其中有个最顽皮的学生,后来成了著名的桥梁专家。
而那一柄残剑,是一位远征军老兵所赠。剑身布满缺口,最深处几乎折断。老兵说,那是滇缅战场上与日军拼刺时留下的。“逆风处更要挺直脊梁,”他抚摸剑刃的目光如同注视老友,“有时候,挺住就意味着一切。”
这砚与剑,恰似人生的两种状态:顺势时的沉淀,逆流时的锋芒。
顺势而为,需要的是洞察与智慧。
想起苏州博物馆里那幅文徵明的《江南春色图》。嘉靖年间,文人多在仕途挣扎,他却辞官归隐,将才情倾注于书画。画中春水如蓝,小舟自横,每一笔都透着与时代和解的从容。文徵明在给友人的信中说:“不得于朝,则寄情于山水;不遇于时,则托志于翰墨。”
这不是逃避,而是在时代洪流中寻找到自己的航道。
另一个深谙此道的是富兰克林。在那个启蒙时代,他既是科学家,又是外交家,更像一个精准的冲浪手,总能乘着历史的浪头前行。当别的建国者执着于理想蓝图时,他却说:“完美常常是优秀的敌人。”于是在制宪会议上,他支持那个“最不坏”的方案。妥协不是懦弱,而是深知急流中行船需要调整帆的角度。
最动人的顺时而为,往往发生在平凡人身上。邻村有位百岁老人,历经晚清、民国、新中国。问她长寿秘诀,她眯眼笑道:“该种地时种地,该读书时读书,该变革时变革。”她裹过小脚又放开,念过私塾又学拼音,九十岁开始用智能手机。她的智慧在于:既不做时代的叛徒,也不做时代的奴隶。
然而,当逆风来临,更需要逆风而飞的勇气。
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写道:“祸莫憯于欲利,悲莫痛于伤心,行莫丑于辱先,诟莫大于宫刑。”每读至此,都能感受到那种刺骨的痛楚。但他接着说:“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
在暗无天日的牢狱中,他选择了最艰难的活着——不是苟活,而是以文字超越肉体的屈辱。《史记》成书之时,他或许想起了父亲司马谈的临终嘱托:“余死,汝必为太史;为太史,无忘吾所欲论著矣。”这份承诺,让他在耻辱中找到了重生的支点。
逆境往往能淬炼出最璀璨的灵魂。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死刑场上获得赦免,随后在西伯利亚的苦寒中度过四年牢狱生涯。正是这段经历,让他洞见了人性的深渊与曙光。“我只害怕一件事,”他说,“我怕我配不上自己所受的苦难。”
在冰天雪地中,他发现了一个秘密:痛苦不是生命的敌人,而是生命的磨石。后来他在《卡拉马佐夫兄弟》中写道:“我爱人类,但我对自己实在觉得奇怪:我越是爱人类,就越是不爱具体的人。”这种深刻的矛盾,正是逆境的馈赠——它让人看清真相后依然热爱。
顺境与逆境,从来不是非此即彼。
王阳明龙场悟道的故事最为典型。正德年间,他因触怒宦官被贬至贵州龙场。那里瘴疠弥漫,语言不通,随从相继病倒。在极度的困顿中,他日夜沉思:“如果圣人处此境地,该当如何?”
一夜,他在石棺中静坐,忽然大悟:“格物致知,当自求诸心。”这一悟,成就了心学的辉煌。逆境成了他思想的催化剂,而顺境时积累的学识则提供了悟道的土壤。
苏轼的人生更是如此。元丰二年,他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从京城才子到戴罪之身,他却在长江边的东坡上找到了新生。“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这不仅是诗人的洒脱,更是哲人的通透。
在黄州,他开荒种田,研究烹饪,写下《赤壁赋》。逆境没有摧毁他,反而让他发现了生活的本真。后来再度被启用,他依然保持那份清醒。在给友人的信中,他这样形容自己的人生:“如水上行舟,顺风时不张狂,逆风时不绝望。”
米诺认识一位剪纸艺人,她的作品被海外博物馆收藏。可谁还记得,二十年前她只是个下岗女工?失去铁饭碗的那个冬天,她坐在空荡荡的车间里,看着窗外的雪花发呆。家里还有上学的孩子,卧病的婆婆。
但她没有认命,而是拾起童年的爱好——剪纸。起初无人问津,她就免费给街坊剪窗花。慢慢地,有人开始订做结婚的喜字,寿宴的福字。现在她的作品远销海外,还带出了十几个徒弟。
“人要像剪纸的剪刀,”她说,“该顺势时就滑行,该用力时就咬紧。”
这让人想起亚马逊雨林中的一种树木。在茂密的雨林里,阳光是最稀缺的资源。这种树的种子却能感知光线的变化:如果落在阴暗处,它会耐心等待,直到有树木倒下,阳光透入,才迅速发芽;如果幸运地落在阳光充足处,它便毫不犹豫地生长。更神奇的是,即便在黑暗中等待多年,它依然保持生机。
深夜重读《庄子》,其中一段令人动容:“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年轻时读此,以为说的是绝境中的相守。年岁渐长,才明白庄子的深意:与其在逆境中互相依存,不如在顺境中各得其所。但这并非否定逆境中的情义,而是提醒我们:既要珍惜逆流中的相濡以沫,也要懂得顺流时的相忘江湖。
这何尝不是人生的两种智慧?在巴黎的地下墓穴中,米诺看到过这样一句铭文:“记住,你曾经是尘埃,你终将归于尘埃。”这句看似悲观的话,却被无数访客理解为:既然终将归于尘埃,何不珍惜当下的阳光?
老家村口有棵古槐,据说已有五百年树龄。它经历过无数风霜雷电,主干已经中空,却依然枝繁叶茂。最神奇的是,它的枝叶永远朝着阳光的方向伸展,即便主干已经倾斜。
村里的老人说,这棵树教会他们如何生活:逆风时,把根扎深;顺风时,把叶舒展。
这让米诺回想起祖父晚年常做的事:每天清晨,他都会在院子里打太极拳。动作如行云流水,时而如白鹤展翅,时而如古树盘根。他说这套拳法的精髓就在于“顺势借力,以柔克刚”。年轻时不懂,现在才明白,这何尝不是对待人生的态度?
去年米诺整理祖父遗物,发现他留下的一个字条:“人生如四季,春生夏长是顺势,秋收冬藏也是顺势。真正的智慧,是知道什么时候该生长,什么时候该蛰伏。”
窗外,又是一片梧桐叶飘落。但米诺知道,明年的枝头依然会新绿满眼。顺境与逆境,就像这片叶子,落下是为了新生,沉寂是为了绽放。
人生的奥秘或许就在于:在顺境中保存逆境的清醒,在逆境中保持顺境的从容。就像那柄残剑与那方端砚,一个铭记着战斗的尊严,一个沉淀着岁月的智慧。
而我们,都是人生长河上的舟子,既要学会顺流而下的轻盈,也要掌握逆流而上的坚韧。毕竟,最美的风景,往往在转弯处;最亮的星光,总在暗夜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