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暮色染红药王谷的檐角时,我第五次推开百草堂的朱漆大门。堂前悬着"悬壶济世"的乌木匾额,乃是三十年前武林盟主亲笔所题。老药师鹤发童颜,正用紫檀木镇纸压住泛黄的《千金方》,案头青瓷碗里浮着几片茯苓,药香与檐下晒着的黄芪混作一团。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他忽然开口,枯枝般的手指敲了敲砚台边沿。墨汁在端石砚里荡开涟漪,倒映出我腰间晃动的冷月刀。母亲枕边那盏青釉茶碗,此刻正在我怀中隐隐发烫。
(二)
七日前,母亲在华山论剑台上使完第九式"沧海横流",忽觉掌心劳宫穴如针刺蚁咬。她强撑着拍碎三坛绍兴女儿红,琥珀酒液浸透青衫,倒比当年独战黄河七煞时更显狼狈。
"水气凌心。"老药师撂下判词时,窗外春雨正顺着琉璃瓦淌成珠帘。他往母亲腕上扎下第七根金针,针尾缀着的红珊瑚珠子映着烛火,恰似那年终南山巅的落日。
我握紧冷月刀缠金丝的刀柄。这柄饮过漠北十三狼鲜血的利刃,此刻竟斩不断满屋药香。
(三)
寅时三刻,我蹲在百草堂屋脊上数星斗。瓦片间钻出的忍冬藤缠住靴底,带着初春的潮气。东南角第七块青砖下埋着三年前埋的竹叶青,酒香混着药香漫上来,惊醒了檐角铜铃。
老药师提着羊角灯笼飘上屋檐,宽大的葛布道袍被山风吹得猎猎作响。"可读过《黄帝内经》?"他自袖中抖出半卷残破的素绢,"上古之人,法于阴阳,和于术数,食饮有节..."
话音未落,里间传来母亲咳嗽声,沙哑如钝刀刮过生铁。我反手挥出三枚柳叶镖,将十丈外桃树上三朵将谢的桃花钉在粉墙上。
(四)
简书斋掌柜第三次登门时,老药师正用犀角刮去《伤寒杂病论》书页间的蠹虫。那干瘦老头捻着山羊须,袖中露出半截烫金请柬:"新盟主广发英雄帖,冷月刀传人若是不至..."
"砰"的一声,老药师将药杵重重砸在铜臼里。惊得竹筛中晒着的决明子簌簌直跳:"二十年前天山童姥暴毙,便是栽在这'英雄宴'三字上!"
母亲忽然在里间轻笑。她腕上金针未除,笑声却清越如昔年剑挑洞庭水寨时:"孩儿,取我青锋剑来。该教后生晚辈知道,沧浪掌配武当梯云纵,才是真正的..."话未说完,喉间又涌上腥甜。
(五)
霜降那夜,老药师取出七十二根金针。针尾缀着的红丝线在烛火下连成星图,恰似北斗七星倒悬。母亲腕间少海穴沁出血珠,在素绢上洇出朵半开的雪莲。
"当年张真人闭关七年,方悟出'饥食朝霞,渴饮甘露'的至理。"老药师突然并指如剑,点向母亲膻中穴。案头《难经》无风自动,哗啦啦翻到"五劳七伤"篇。
我分明看见母亲霜白的鬓角泛起青丝。她长啸一声震落梁间积尘,袖中沧浪掌力将药柜拍得嗡嗡作响:"原来第九重'海纳百川',要的竟是这般空明心境!"
(六)
立春清晨,母亲以竹枝代剑在院中起舞。枯枝点地时,去年深秋落下的梧桐叶竟逆风而起,在她周身结成八卦阵图。老药师立在廊下抚掌大笑,忽将药篓中晒干的茯苓尽数倾入山涧。
"从今往后,沧浪掌改称听潮剑法。"母亲收势时,竹枝正指向崖边千年古松。树皮应声剥落,露出"上善若水"四个遒劲大字,竟是三十年前祖父用一阳指刻下的箴言。
简书斋新刊的《武林轶闻录》说,冷月刀主母悟出化水为剑的绝学。却无人知晓百草堂灶膛里,半卷《辟谷要诀》正化作青烟,纸灰间还飘着茯苓特有的甘苦之气。
(七)
我扶着母亲登上华山之巅时,云海正吞没万仞绝壁。她接过我递上的青釉茶碗,却只抿了半口便泼向深渊。水珠未及落地,已被掌风催成濛濛细雨。
"当年达摩祖师面壁九年,饿时嚼雪,渴时饮风。"母亲忽然并指在岩壁刻字,石屑纷飞间,"海阔天空"四字深逾寸许。山风卷起她鸦青色的衣袂,倒比那套镶金嵌玉的盟主袍更显雍容。
老药师在山腰抚琴,弹的竟是《流水》古调。琴声穿过云霭时,我忽然看清崖边石碑上斑驳的铭文——正是药王孙思邈"饥忌过饱,渴忌暴饮"的八字真言。